有的词活着,它已经死了;有的词死了,它却活着。“打酱油”就是这般虽死犹生。
倒退三十多年,遍地都是打酱油的。那时候,就我所见,只有上海的黄标绿标辣酱油、虾籽酱油,还有一些广帮厨师用的加味酱汁若蚝油之类是密封瓶装的,其他普通家用的酱油都是零售。每一个酱园,那时还叫做酱菜店或者油酱商店,抑或副食品店油酱部,格局都差不多:临门三尺柜台,有一尺半是可掀起的木板,一半是玻璃柜台。玻璃柜台上座玻璃橱格里,摆着各色无精打采的零售酱菜,玻璃柜台面已经磨得发毛,往下看,里面模模糊糊是些袋装调料,如鲜辣粉、胡椒粉之类。最底层是酒的样品。那一尺半的木板柜面最是热闹。不时翻起翻落,因为在这块板的内外,是两排液体桶,外边的是酱油桶,里面的是油桶,这样安排的原因揣测起来是由于柜内空间小,同时放不下那么大的酱油桶和油桶,而酱油价格低,放外面也招不来贪这个便宜的,而油金贵,凭票供应,若丢失一点,赔钱还是小事,与计划下拨的数量对不上号才是大事。
最早的时候,打酱油的来了,售货员就接过空瓶,啪,翻木板柜面出来,在瓶口坐一漏斗,然后取下柄端带弯钩挂在桶沿的长柄竹勺,一勺一勺往漏斗里舀酱油。酱园的售货员与理发的或者卖米的都有共同的本领,嘴碎,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打情骂俏。打好酱油,进到柜台里,再啪一声合上木柜面,将酱油瓶往木柜台上一放,收钱,算活干完了。瓶身有外挂的吗?自己用台上一块早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抹布擦一下呗。我看到最厉害的打酱油的人,将溢出的酱油用舌头舔干净,然后从容地塞上玉米芯做的瓶盖。后来换成带手压泵出液龙头和刻度的酱油桶,那块抹布就不太见到了。
也许因为价值不高,再加上酱园都在家门口,还可能都是临到用时才发现酱油瓶空了,所以打酱油的活大都差遣小孩子干。这就有了形容孩子长大的说法——谁谁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打酱油其实是件不糟糕的家务活,有时甚至还很欢乐。我小时候就打过酱油。大都因为我母亲很少有时间在家做饭做菜,偶尔做了,酱油用完了,也不会计划着去买了以备下一次用,结果总是急急忙忙需要用时差我去打酱油,上海话叫拷酱油。我提着酱油瓶出门的时候,从来不会急我母亲所急,而是一边窃喜自己可以堂而皇之离开作业本出门兜风,一边盘算着顺带给自己买点好吃好玩的小玩意儿。
乘着打酱油买过泡泡糖,买过咖喱粉硬逼着母亲做一顿咖喱味儿的牛肉汤,也买过臭腐乳,那臭想起来还有扑鼻的感觉,实在是因为那天酱园有那么多人排队买一分一块的臭腐乳,打酱油排那么长队,轮到自己了不买一点需要排队才能买的臭腐乳好像吃亏了似的。也有因为打酱油而差点挨了母亲打的。是中午时分吧,提着酱油瓶奔奔跳跳出门了,看到小伙伴们在接龙跳长绳呢。起先只是想插队跃过去就走人,结果越跳越起劲,如有神助般这一队长龙接得没有了断的时候。等到回家,已经快下午2点了,煤气灶上半生不熟的等着放酱油的红烧肉还白着呢,酱油瓶在哪儿却忘了。母亲虎着脸说要饿我肚子呢。这跟网络上看客路过的打酱油性质有那么点不同,但这的的确确是打酱油,看的与做的在相关与不相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