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史素来有文人画与匠人画之争。文人画自然属高雅艺术,视如拱璧;而匠人画则属于“下里巴人”。但海上画坛却有这样一位画家,偏偏以“民间艺人”自居,每幅画都钤上“民间艺人”印章。他,就是戴敦邦。
戴先生自幼家境贫寒,长期生活在下层民众之中,从小接触活跃在民间杂耍,卖拳头,拉洋片的江湖艺人之中。不过,他最佩服的还是他家附近寿器作坊里的一个民间画工。这位师傅用毛笔蘸了金漆在漆杯上画图案,须臾之间,花卉翎毛,山水人物便跃然而出,虽非“文人画”格调,但生活气息浓郁。
然而,对戴先生来说,真正为博大精深的民间艺术所征服的,还是1979年那次敦煌之行。抵达敦煌当天,他便只身爬入一个密宗洞勾勒临摹。望着洞壁那些妖冶恐怖而又惊心动魄的人物造型,一种被净化了的感觉蔓延周身。他深深感喟,创造那些辉煌艺术的恰恰不是文人雅士,而是平凡的民间画工。他豁然开朗,从此自命为“民间艺人”,时刻告诫自己要永远根植于民间艺术的土壤之中。
由于长年浸淫于市井生活之中,戴敦邦所描绘对象大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如江湖艺人、货郎铁匠、灾民乞丐、佃户农民、婢女渔夫等。与此同时,他也从浩如烟海的古典文学中寻觅创作灵感,最打动他的自然是施耐庵的《水浒》。
大约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戴先生无意中见到明代大画家陈老莲所画《水浒叶子》,如获至宝,那种兴奋狂热的程度绝不亚于童年收集《水浒》香烟牌子。于是,他冒着酷暑整整花了两个月时间,一丝不苟地临摹这册《水浒叶子》。从此,他和水浒便结下不解之缘。
除《水浒》外,戴敦邦先生对《红楼梦》人物描摹也有独到见解。《红楼梦》小说抄本当时一经问世,画坛便出现以此小说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其中,尤以改琦的《红楼梦人物图》流布最广。而程十发、刘旦宅创制的《红楼梦人物图》也以自己的风格独步画坛,且艺术成就远远超过改琦。
戴先生首绘《红楼梦》人物,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应邀为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合译的英文版《红楼梦》画插图。面对前辈、同行已取得的成就,他毫不畏惧,勇于尝试。在熟读原著基础上,他虚心向周汝昌、启功等大师求教,透彻分析各家短长,最终确立自己的创作方向,那就是力求准确“图解”《红楼梦》各色人物。“图解”一词历来为文人画所不屑,但戴先生认为要忠于原著,正确“图解”殊非易事。“红楼”人物身份、地位、年龄、容貌相似者甚众,稍不留神,便会流于雷同,“千面一人”。所以,他在传达人物性格上下足功夫,像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在外表上都很美,但戴先生对林黛玉着力渲染她的圣洁、忧悒;对薛宝钗则突出她的“冷”和“静”,揭示其“心如城府之严”又“聪俊灵秀之气”的性格;而对史湘云则点出她“娇憨”,凸显她“真名士自风流”的个性特征。故此,戴敦邦的《红楼梦人物图》别出新意,又法度谨严。后来,他又花两年时间,两次绘制《红楼梦》绣像,以期更好传达红楼神韵。但戴先生似乎仍不满意,常感叹自己未念过正规美术学院,缺乏传统绘画训练,“……心中徒有山石竹林之形而难以用笔墨表达,若信笔涂抹,又无从收拾。想到了形,忘了用笔;注意了用笔,却失了形。越想小心收拾,就越是破绽百出。”大概十多年前,他又第四次绘制《红楼梦》人物图,共二百四十张。这的确是一次艰难跋涉,但他却乐在其中。
漫画家方成先生曾言:“敦邦名字像外交部长,人可像戴家庄里的老乡;自号民间艺人,却是艺术门里的苦行和尚。”我想,这是对戴敦邦先生最传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