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南京禄口机场,我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路过这座机场。分别时送给朋友戴尼尔一本二手的英文原版《夜航西飞》。“写点什么,”他要求道,“最好是绝望的句子,我受够了不切实际的温情。”于是我在扉页上用钢笔里最后一滴墨水写下这样的句子:
We fly a little every day. We die a little as well.
我们每天飞远一点,我们每天死掉一些。
戴尼尔看了之后说:“对,时间不多了,不要浪费。”他飞新加坡,然后转机前往南美。我则开车回住处。
如今我已逐字逐句将《夜航西飞》译成中文,且中文译本也再版了精装本。“一个理想主义者,应该听从自己的心。”戴尼尔听说以后这样回答。
那次分别一个月后,戴尼尔发简讯来,离开南美的最后一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旅店里梦见我。我问:“你把书读完没有?”这么好的梦,可惜我是梦里的人,而非做梦的那个。
当戴尼尔在平安夜登上马丘比丘的时候,我正和当时的老板唇枪舌剑谈工作,他要砍我的预算。看见戴尼尔说终于到达马丘比丘的手机简讯时,想起聂鲁达长诗《马丘比丘之巅》中的句子:我看见石砌的古老建筑物镶嵌在青翠的安第斯高峰之间。激流自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城堡奔腾下泄……
终于按耐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合上面前的会议笔记。老板吓到了说:“怎样?不过是预算啊。”我举起手机给他看。
“马丘比丘?印加?!”他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太理想主义。”
据说在大约十五世纪的时候,强盛的印加帝国选择在海拔2400米的崇山峻岭之间以巨石建造起这座雄伟的城池,不过是为了离太阳近一点。建造完这样的理想主义城市,留下许多谜语以后,他们就消失了。仿佛那个以一双蜡翅膀飞向太阳的伊卡鲁斯,在最接近的时候坠落。
会议结束我给戴尼尔回简讯,问他:“走那么远,累不累?”他答:“人生这么长的旅程,一走几十年,怕的不是累,是厌倦。”
不久我终于辞去了白领的工作,第一站是南太平洋。跨越季节和赤道,像戴尼尔说的那样,走得越远越好。住在斐济群岛的某个小岛上时,决定尝试一直不够勇气体验的夜潜。教练在码头上检查我的装备,下水前给了我一只手电筒,没有多余的话。夜潜中途下起了暴雨,在水下只听见隐约的噼啪脆响,抬头的时候,在气泡间依旧能看见远处群山间的闪电如坏了的灯泡,明灭不定。教练示意关上手电,我发现四周和我们一起悬浮的是萤火虫一样的浮游生物。一只很少见的粉红色海星从我肩头经过,它有透明柔软的触须。
深夜的海洋与宇宙星空如此相像。当我们向更深处沉潜,感觉就如同往宇宙进发,如同飞往太阳的伊卡鲁斯。
原来当一个理想主义的旅人,这么自由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