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张楚最新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夜是怎样黑下来的》。张楚的小说质地,一如他的生活和写作状态一样,是纯粹的。他是独特的,他对小镇各色人等的人性异变的观察、描述、心理刻画,是精细入微而充满生活质感的。读他的小说,你会一路快感地向前翻动纸页,毋须用某种职业性需要来驱动自己硬着头皮往下看;他笔下的小镇世界是复杂而多元的,真实到让人觉得残酷,但细细触摸,也会感受到那种亘古以来蕴藏在底层的驱动人向上的力量;读完整本小说,我心中交织着非常复杂的情绪——温暖、忧伤、忧郁、颓废乃至绝望,几乎同时向我袭来……
我把张楚的小说分成三种不同的类型:
第一类,以《曲别针》、《我们去看李红旗》《良宵》为代表,我将之看成张楚小说中的上品,酷爱有加,值得慢慢品味。因为从这类小说中,你可以发现庸常生活中提升人性的力量。或许,在人性中堆满了如“草莓冰山”(冰激凌)般的冰块,但文学就应该用温暖的舌苔,将之一点一点地融化;或许生活常常像冬至的夜,又黑又长,但我希望夜行的路上能看到远方窗棂内透出的灯光。在《曲别针》中,那个主人翁手中可以变幻各种艺术品的曲别针,既可以看作人物心理状态在彼时彼地呈现的道具,也可以看作把人性从庸常生活的泥淖中向上提拔的象征物。到了《我们去看李红旗》和《良宵》中,张楚不再借助某种象征物或道具来释放热量,而是通过情节、细节自身的描述来传递。在《良宵》中,那个神秘降临小村子的老太太,原本是城里的一位戏剧名伶,因不堪儿女无休止的骚扰与索取而躲到乡村外甥这里来寻找安宁。她与一位被众人遗弃的据说可能遗传有艾滋病的小男孩间发生了许多故事,在小说的结尾,当我读到老太太拖着拉杆箱违反众人的意愿,迈着坚定而沉稳的步伐走向一个小山坡,把手伸向那个在草丛中已经奄奄一息的枯瘦的小手时,心中似乎倏然间被重锤击打。老太太的背影,如一堵正在升高的活的雕塑,让我仰望。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人性中的悲悯情怀和超越世俗的尊严。
再说第二类吧,以《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薄荷》《地下室》为代表。这部分作品对生活的洞察和对人性异变的刻画,可谓淋漓而入骨。在《夜……》中,那个“老狐狸”般狡猾的公公,终于还是拜倒在擅用心机的未来儿媳的石榴裙下;在《地……》中,“我”哀叹周围男女性情像魔术般变化之快、之丑陋无耻,不可理喻。在这类小说中,张楚采取的是——用一句时髦的术语——“零度叙事”。从中我们看不到作者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判断,或许作者就是有意识地把“生活态度”掩藏起来,留待读者自己来判断。读这类作品,读者如果缺少必要的人文情怀和警醒,纯粹抱着欣赏的态度来阅读,则有可能陷入泥淖而不自知。
关于第三类,则以《长发》等为代表。这类小说在本书中不多,但恕我直言,由于小说中展示的人性世界过于冷酷,阅读过程中会感到情绪的逐渐下沉,下沉到让人浑身抖索的地步。如果我是一个对生活乐观的人,此类小说读多了,可能会变成一个抑郁的人。我不赞成张楚今后的创作中,沿着此类小说的路径走下去。
小说家的职能是依托自己的生活感受和观察,同时让自己的想象飞翔起来,将生活经验融合为新的生活意象,而不是实录观察到的生活。如果是这样,还要小说家干什么呢?即使是报告文学作家,也不是什么都去实录的,他也要通过深入调查和选择、思考来探索生活的真相。如果把强调小说创作的“非虚构”,看成是对脱离生活经验的书斋型的向壁虚构的一种反拨,是有一定意义的。但如果将之理解为对生活的实录,则是对小说艺术审美特征的彻底颠覆。尤其是当下,因新媒体技术的迅猛发展,人们每天都在接受巨量的资讯,如果小说家也从事类似新闻记者的勾当,只是对新闻事件进行一点艺术加工,那么小说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张楚是有艺术才华的年轻小说家。他的纯粹的写作状态以及已经呈现给我们的独特的质地纯粹的小说,让我对他充满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