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里竟然去了两个赤壁。一是文赤壁,一是武赤壁。
文赤壁在黄冈,又叫东坡赤壁,武赤壁在蒲圻,又叫周郎赤壁。
黄冈临江有矶,因为石色赤赭也名赤壁。然而此赤壁却非彼赤壁,只是同名而已。不过,在东坡的眼中,所见之物并非就是所思之物,客观之境也并非就是主观之境,境之不足,诗人可以造境,可以移情。这位善于迁想妙得的绝代文豪,用“人道是”三个字,就轻轻地移花接木,把文赤壁替代了武赤壁,于是,普通一座矶就成了东坡公大发抒情的地方。明知不是真赤壁,还要将错就错、借题发挥。游了回来不仅填词,还要写赋,一篇还不够,还要写一前一后两篇,可谓情有独钟、游兴极高。
在苏子贬黄州933年之后,我来到这座已经浸满了东坡诗文的小小石矶。眼前所见的景色已和苏文苏词中所述的大不相同,原来濒临江边的危矶,早已因沧桑变化而登陆,长江已在数里之外,不上山冈就不能看见。赤壁矶虽不高,然而临江一面却是悬崖危石,壁立如墙,草木葱茏。为了再造当年景观,已把矶下挖出一片宽阔水面,矶身倒映其间,俨然还是处于江边。我先不登山,特意绕到悬崖的对面,仰头观赏那高危的形势。这一位置就是当年东坡泛舟观赤壁处,赤红的石壁依然,森森的古木依然,甚至树顶上的鹘巢依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依然,断岸千尺、乱石穿空也都依然,只是少了江流有声,所见的唯有水落石出。
东坡在黄州诗文中所记的一些景点,如果仅从其规模来看,有很多确实不值得去游,如小小的承天寺,普通的黄泥阪,农田菜畦般的东坡,然而在东坡的眼中,这些无一不是美景,一经他点石成金,便能成为光铄千古的诗文,这是东坡独具的慧眼所识。他并不在乎赤壁的真假,只是着意于自己的真切感受,他知道夜游赤壁远比白天去游要更具情韵,更有诗情画意。这一切,都出于东坡自己胸中原有之诗心,他以这种诗心去寻找,去发现,便会耀然而放光。后人评说:“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
和文赤壁一样,武赤壁也是一座伸向长江的矶,后面连着一条长长的山冈。山体也不高,临江的也是赭红色的悬崖绝壁,以九十度的直角垂向江面,山体的形势远比文赤壁要险峻。山冈上还有诸葛祠、凤雏庵等建筑,赤壁的对江,有当年曹操大军扎寨的乌林,向西还有他逃跑的华容道,一切都和《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的记载大致相吻合。
参观黄州赤壁主要是欣赏诗词墨迹,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来加深对自然的审美。但在蒲圻赤壁,更多的是怀古凭吊,一千八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业已灰飞烟灭,大浪淘沙,不仅消去了历史的遗迹,还束窄了长江的江面。眼前的景色非殊,一样的江流有声、惊涛裂岸、眼空无物、斜阳烟树,然而已失去了风樯战舰,失去了刀光剑影,失去了烈焰张天,失去了周瑜黄盖。草船借箭、庞统献计、黄盖诈降、借东风、蒋干盗书、群英会这一系列的故事,都已化作猎猎江风,在空中飘荡,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江滩多了令人流连玩味的元素,多了一点咀嚼历史的意韵。
我去蒲圻赤壁的那天,正是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一千八百零五年前的这一天,曹操正在对岸临江赏月,大宴群臣,横槊赋诗。奇怪的是,这天竟刮着东南风,云烟都飘向北岸,这在冬天是非常稀罕的,这也是周瑜当年梦寐以求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才子杜牧非常清楚地点出了气象与一场战争之间的关系。历史、战争、英雄、文学,加上美人,这一切都使得赤壁这座看似平常的石矶充满了雄奇的色彩。一千八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使得黄州赤壁带上了一股英雄气,蒲圻赤壁沾染了一股文艺味,两个赤壁,文武双全,文中带武,武中有文,堪称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