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男人们又得望夜了。望夜在我们村,就是在打谷场上守夜的意思。在乡下,粮食永远第一位,所以望夜主要就是守望粮食。稻谷脱粒后,一般不马上进仓,要再晒几个日头,干透了才囤起来或粜出去。这一批批铺场待晒的稻谷,就得派人望夜。
秋后望夜的日子拖得很长,断断续续的,要从寒露一直望到冬至。前些年产量低,打谷场小,乡风也好,望夜人在仓库门口搭个铺,一夜睡到天亮也不碍;后来水稻亩产提高了,打谷场也扩建了,尤其搞上阶级斗争后,破坏分子反而多起来,睡在仓库门口望夜,就不保险了。
队长对望夜的方式早就不满意。他说,按道理,望夜是不能睡觉的,起码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场上巡一圈。他还说,你们睡在仓库里,外面落雨晓得吗?落雪晓得吗?睡得那么死,就是稻谷在大水里氽光,你们也木知木觉的!
村里就定了硬规矩,规定望夜要露天睡。这也对,人一旦露天睡,就是落毛毛雨也会惊醒。于是不管天色多冷,望夜必须在场上搭铺;具体而言,就是要睡在打谷场中心。
但年轻人不肯那么守规矩,他们说,已经露天睡了,还管得那么死干什么。他们不喜欢睡在打谷场中心,却喜欢把铺搭在打谷场西南角的灯下。那里装着一只“小太阳”,晚上有谷子铺场,“小太阳”就会亮个通宵。那场所,本来也是村里人开会乘凉的地方,晚八点半以前,人一直很多的;要到喇叭里响起《国际歌》,新闻联播结束,人们才一哄而散。望夜的人要是不甘寂寞,会在喇叭停播前呼朋唤友,叫上几个人,继续聚在“小太阳”下打牌闲聊;若是喜欢清静的,这时就可以搭铺睡觉了。
可轮到我们几个望夜,却从来不搭铺。稻草就是我们的铺。晚稻草跟早稻草不一样,细长柔顺,草叶子还不易碎,在深秋初冬的晚上,猪一样蜷在稻草围成的草窝里,柔软暖和不算,还可以闻到一股股清香。那清香,不仅是稻草的味道,还有夜风的味道,露水的味道,还有秋收后的大地,以及不远处黄浦江水的味道。
望夜要是睡不着,可以团一捆稻草枕在头下,仰天躺着,望星空。那是真正的望星空,夜空如洗,星汉灿烂;无限的宇宙,浩瀚的银河,给人多少遐想与感慨。对农民来说最重要的北斗星、扁担星、织女星……是伙伴们望夜时指认最多的。
那一年,乡下盗案特别多,盗贼的目标不再仅仅瞄准粮食。村里发生过一件奇特的偷盗案:一夜之间,“三亩地”上好好的白棉花全给偷摘了,第二天一早,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秸秆!队长报了公安,同时命令当夜起扩大望夜范围:除打谷场外,还要出村巡查;时间也定得很死:半夜十一点和清晨三点,一夜两巡。直到庄稼收完,队长才关照望夜不再出村。他这样关照有道理:庄稼都收净了,贼还能偷什么呢?
谁能想到,偷案还是来了。一天清晨,队长望田头发现,养鱼河边的蚕豆被踩得狼藉不堪,地里还躺着两条死鱼,他断定:小蟊贼半夜来偷过鱼,撒的还是大网。消息传出后,众人担心望夜又得出村,甚至农闲也得望夜了。亏得老胡子说了一句: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队长听了,才没有再修改望夜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