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徐城北 学者、作家，关注领域为京剧、民俗、电视文化与京城文化。出版各类作品70余部，追求好玩、好看之外，再加一点文化思索。代表作有《京剧与中国文化》、《老北京》三部曲、《梅兰芳》三部曲、《字号文化》三部曲。

　　1991年，红线女到北京参加“两会”，她打电话给我，要我为她也写本书，“像你那本《梅兰芳与二十世纪》一样。”此后，红线女特意安排我去了几次广东，有时是游览，有时是观摩演出，还抓空与她谈艺术。我还没正式动笔，就抓住了她的一些轶事及特征。 

　　红线女非常之忙，我也不是不忙。她愿意跟我谈她的一切，就非常必要了。既要简洁，还需要充分。从常规来讲，红线女对于还是“一张白纸”的我，其自述至少得有个把月的时间。我先要听她说，然后慢慢消化，最后还要反问若干，等我思想中理顺了，才可能下笔。当时我还不知道，红线女身体有病，下肢麻痹，如不及时除根，将来有可能下肢瘫痪……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为她写书的私事，最后因为治病得到了解决。她得到北京的老朋友王昆的帮忙，认识了一位老中医。人家用强力按摩的办法，让病情得到极大地缓解。老中医年纪大了，外出是不便的，同时病人很多，每天至多拿出半天给红线女治疗。我之为她写书，就在剩下的半天进行。

　　红线女从容地安排着自己的一切，治疗是中心，其他都是次要的事情。我则照常进行着自己的一切，甚至就在红线女即将来京之前，还应邀到广州观摩粤剧的演出。这次，红线女也参加了广州的表演，她像没病的人一样，起码她的声音让观众丝毫感觉不出她是个病人。我在台下看着，我忽然萌发了写文章的冲动，何不就从声音入手，谈一谈自己对红线女歌喉的感受。我遥想到地球之上的声音——没人类出现时就应该有声音，那时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及至出现了人类，声音又变得怎样。至于人类自身的声音，究竟经过了哪些发展？在咱们中国，歌声、戏曲声等等，又是经过了哪些阶段……一直等红线女出现，她的歌声又在这个大家庭中怎样得到人们的青睐……我在广州看戏过程中就展开了遐想，遐想中逐步充实了文章，看完表演便跑回宾馆一挥而就，写了一篇艺术散文《人类声音的骄傲》，从大自然的各种声音说起，逐渐说到了人类的声音。恰巧《人民日报》有记者采访。我就把稿子交他传到北京。一两天后稿子见报。

　　《人民日报》影响很大，红线女也喜出望外，她没想到我会无意中写出这样的文章。我对红线女说：“您艺术的核心就在于声音，有大自然对您的赋予，也有您从天籁中的取得。现在大家都认同您的声音，那我就接过来研究并称颂这声音吧：它是功夫，更是天籁。以它为纲，带动对您艺术各方面的叙述。将来写书，我也以一名北方戏曲文人说一说这样的感受，您以为如何呢？” 

　　红线女欣慰地笑了。 

　　不久，我每天早晨九点，都骑车准时到达广州驻京办事处的一个套间。她在等我了，沙发上摊开一个笔记本与若干资料，饭桌碟子里放着两枚剥出来的蛋黄…… 

　　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或坐或站，侃侃而谈。

　　我连续跑了一个来月，终于谈完。她回忆了早期演出的剧目，真是很难回忆啊，那时间与地域和人物中都充满了阻隔。她努力回忆着其中的唱词，那时排戏速度极快，往往一个星期就可以排出一本大戏。她的特点是用舞蹈启发着演唱。我看得很入神，京剧也有这种相似的情况，老演员记不清几十年前的唱词了，但动作身段还在，一旦动作起来，就能把连续的唱词给“引”出来。这似乎涉及到对戏曲本身规律的认识。戏曲剧本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唱词的连缀？不完全对。应该是唱词与曲调、舞台调度的集合。演员许多年前演过（一次或许多次），记忆最深的，恐怕还不是唱词，而应该是唱词与曲调、舞台调度的集合体。现在编剧脱离舞台编本子，唱词往往也容易被遗忘。

　　最后书写完，红线女戴上老花镜审读，非常认真。回顾与红线女的这段“共处”，感慨是非常多的，我写红线女，实际为她写了一篇文章与一本书。《人类声音的骄傲》文章我是满意的，至于书呢，情节还是流畅的，文字也是清丽的，但仅仅写故事没写矛盾，只写了红线女在什么时候做过什么，而没写她“做”的当中如何克服困难。事实上，这都是红线女当面给我讲的，若她没讲，让我怎么写呢？事实证明：本来，由我这样一个北方的梨园人，为南方杰出的文艺明星红线女写书，本身就未必是合适的。但当年人年轻，赶上了，也就做了，打着鸭子就“上架”了，但其中的彼此适应，对今天的南北合作还无疑是种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