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是清纯的印象,永远保存在岁月的流光中,滋润着人生的情怀。
又到“冷香飞上诗句”的梅开时节。儿时,在老宅客堂的条案上,放着一只祭红的天球花瓶,父亲总会将黄黄的腊梅和红红的天竺插入瓶中,这也许算是年岁的标签和时光的花环,成长的约定常在童话的缤纷世界中演绎。而原先有些幽暗的客堂,在红天竺、红花瓶与黄腊梅的组合中,不仅弥散出悠然氤氲的清香,而且顿时变得鲜亮明丽起来。因此,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祭红花瓶是和我们一起守望着青梅竹马时的纯真。
父亲对这只祭红花瓶很珍爱,时常用绒布轻轻地擦抹。也许是时光的陶冶,花瓶裹上了一层温莹的包浆,潋滟着年华的流韵。据父亲说先祖在乾隆年间中举,是同族的一位长辈为祝贺而送的,从此祭红花瓶穿越历史,托付着“芳草年年绿,风物岁岁新”的希望,安然虔诚地用其殷红宁静的色彩和我们共度春华。祭红的光泽,是我们童年天空的一片彩霞。
然而世事多变,浮尘起落。“文革”中,这只祭红花瓶也在劫难逃,被一个造反派头头在抄家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随后扬长而去。在落阳的残照下,那一堆凌乱的碎片,泛出盈盈的红光,犹如一摊淤血。父亲望着眼前的一切欲哭无泪,我却悄悄地拾起一片,放在我的玩具盒中。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行囊中总带着这块祭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收藏童年时的花开花落。这不是宿命,而是为了远行。
如今已是一切释然,想忘于江湖,相安在现世。只是童年的那一抹祭红,成了我爱瓷藏瓷的机缘情分。然而秋水长天,云烟流岚,瓷性深处是人性。记得《景德镇陶歌》中曾唱道:“官古窑成重霁红,最难全美费良工。霜天晴昼精心合,一样搏烧百不同。”祭红,又称霁红、积红、宝石红,是最难烧造的瓷器,无论是御窑、官窑还是民窑,都很难掌控其器皿成色。因此民间有“想要穷,就烧红。”
祭红,以其华贵典雅、丰润醇厚的色彩在颜色釉中独树一帜。祭红美而不俗、娇而不艳、芳华庄重、朴穆内敛。自明代永乐初期始烧成功后,到明末清初已日渐式微。清乾隆时,这位爱瓷的天子命景德镇恢复烧制祭红,历经窑工的努力,终于浴火重生。为此,乾隆兴奋得以诗赞之:“晕如雨后霁霞红,出火还加微炙工。世上朱砂非所拟,西方宝石致难同。”在过去的柴窑内,安放祭红瓷的位置极有讲究,必须精确。可见烧制祭红,需要的是灵魂的对应,精神的感知。
在铜红釉系列中,“郎窑红”尽管艳美富丽,但却不够古朴端庄。“豇豆红”也算鲜亮华润,但欠雅致醇厚。唯有祭红一红压千红,大度雍容而釉面丰腴。收藏大家项元汴在《历代名瓷图图谱》中评其为:“祭红,其色艳若朱霞,真万代名瓷之首冠也。”唯其尊贵,皇家用作祭祖拜天的礼器,故称祭红。而更悲壮凄婉的传说是古代有一户窑工久烧祭红均变黑,于是该窑工正豆蔻年华的女儿舍身跳入窑中祭窑,方始成功。可见,祭红的存在就是一种因果。
有一种懂得叫放下,有一种开悟叫感恩。我后来也曾陆续收了一些古今祭红的瓷器,但与我保存的那片祭红相比,总觉略逊一筹。于是,为了得大自在,我放弃了这种寻觅与比较。因为我终于懂得:童年时那一抹祭红,已化入了我生命的原色。既抹不去,也找不回。只是以祭红来祭祀感恩岁月,让红韵来温暖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