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真是令人凄恻而惊心。大约在半年多的时间内,又有几位老朋友先我而去,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小。这不,顷接名票江妙春先生的电话,说6月中旬的一天晚上,缠绵病榻多年的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京剧学者王家熙终于远去了,他今年不过七十多岁吧。
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激起的反应是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家熙的夫人朱老师,表示一下慰问之意。家熙因为做脊椎手术失效导致下肢瘫痪不得不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所以还能斜倚在床上做工作写文章,取得一些研究的成果,虽有朋友的帮助,更离不开朱老师的支持。朱老师忍受的痛苦又何尝小于王家熙?我这个电话打过去,究竟说些什么才好,竟为此犹豫了一天多,想不到朱老师的电话倒先打来了,听声音她相当平静,大概早有思想准备。听朱老师说,家熙本来的话很多,朋友去了,谈兴尤浓。没有朋友在也会打电话跟人聊天。但在他去世前的十天半月里,忽然变得恹恹地不大开口了,很显然,这是预示他的生命之火快要熄灭了……死者已矣,生者自珍。我能够跟朱老师说的就是希望她多保重,过好今后的生活。
我查了一下资料。我与家熙最后一次见面是2010年3月。那天是青年荀派名家常秋月女士在上海演出结束后约我同去看望的。家熙还坐在轮椅上由常秋月推着去了不远的一家餐馆吃饭。朱老师、我都去了。在餐桌上,几乎是家熙一个人在高谈阔论。他还让常秋月坐在身边,由他哼了两段荀派唱腔,说荀慧生原来是怎么唱的,现在人又怎么唱,差别在哪里?我看着他一副沉醉于此的样子,有点为之神往,觉得一个人只要有了精神寄托,不仅痛苦能得到化解,生命力也能得到增强。家熙的精神寄托就是京剧,他一生搜集有关京剧的丛书、杂志和绝版的老唱片(包括京韵大鼓)之多,堪称一座“宝藏”,家里放也放不下。
日子过得好快,从那次聚会到现在竟有四年多了。这期间与家熙倒是通过好多次电话。他的朋友多,座上客络绎不绝,也带给他好多有关京剧和其他的信息。家熙希望我也能去聊聊,我确实想去,终未成行,固然是生性疏懒,还有就是这两年又添了“老慢支”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就要气急,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心就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似的。再有就是怕走路跌跤。已经跌过两次,左臂摔成轻度骨折,竟不知是怎么跌的。所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固守寂寞,此中况味,求家熙的在天之灵予以谅解。
由王家熙又想到今年早些时候去世的戏曲评论家、曾经担任过上海戏剧家协会秘书长的张丙昆。当年王家熙等一批青年人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到上海京剧院实习,就是由时任上海京剧院编剧的张丙昆带领辅导的。他们之间应有师生之谊,又俱已作古,也意味着京剧事业丧失了两个人才。
张丙昆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戏改干部”,最年轻,常用“卫明”的笔名发表文章,记得有一篇还是批评我写的戏剧报道中一些“谬误”的,其实是观点不同而已。“文革”后再相逢,大难不死,感慨系之,彼此的感情反而比以前更近了。“文革”前几年,张丙昆的任务就是追随在周信芳先生左右,协助做剧本整理工作,因而对周先生的台上台下都相当了解。据他观察心得,周先生所有在表演上的创新,都严格遵守了京剧传统的法度,不是随便瞎来来的。
张丙昆自己也能拉会唱。前些年他常到国际京剧票房去吊嗓。有一次登台彩唱,唱的竟是马派的《苏武牧羊》,可见个人爱好可以自由选择,不受工作影响。
年初的一天,忽然接到张丙昆的电话,很简短,只说了“我很好,很想念你们”两句之后就挂断了。有好几个朋友都接到过他这样有点突兀的电话,难道他自己有什么预感吗?不禁又涌起一阵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