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与程乃珊见面,大都是在餐桌旁或派对上。有乃珊的聚会大抵不会冷清,大声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总是盈满屋舍。
乃珊出身名门,祖父是知名银行家,丈夫严尔纯先生外公则是鼎鼎大名的“绿屋”主人。因此,她待人接物讲究格调、品位,追求高雅气质。在她看来,格调与名牌无关,只要穿着得体,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照样显现主人的腔调。
忘了哪一年去她家“茄山河”,我那皱巴巴的风衣居然引起她的注意。后来她在一篇散文中有过专门描述:“一身旧塌塌的米黄色风衣,颈上随便搭着一条颜色黯淡的(那种颜色新的看上去也像旧的)羊毛围巾,配一口略带苏州口音的老派上海话,貌似十分三十年代,但谈吐思维却是摩登的。须知这些老牌风衣就是必须要穿得旧塌塌,风尘仆仆,漫不经心才显出气派,很有《北非谍影》中亨弗莱·鲍嘉的神韵。”
虽然从小家境优渥,但乃珊身上毫无颐指气使的大小姐骄蛮个性。相反,乐观开朗,古道热肠。朋友间有什么事找她,她从来就是有求必应。2011年拍摄电影《金陵十三钗》,导演张艺谋提议,戏中我饰演的“孟先生”和女儿“书娟”那段对话,可否改用上海话,当然,还必须是老派上海话。于是,“程乃珊”这三个字立刻跳入我的大脑“内存”。乃珊及尔纯先生果然满口答应,不辞辛劳,逐字逐句修改。譬如:原剧本“孟先生”有句台词“书娟,爸爸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乃珊说,老上海人一般称“爸爸”为“爹爹”,对女儿也很少直呼其名,总是以“阿囡”代替,以示亲昵。因此,那句词便改为“阿囡,爹爹一定会想办法拿侬救出来。”同时,她还提醒哪些字必须要念尖团音,语气、语调也要有那个时代的韵味。拍摄时,导演专门请了位“老克勒”到现场“监督”。一场戏下来,我和“女儿”以上海话你来我往,时代感瞬间弥漫整个摄影棚,连见惯世面的“老克勒”也不禁跷起了大拇指。导演自然大为满意,并特意请我代为向乃珊致意。原本还想请她参加电影上海首映式,不料那年12月,乃珊被查出罹患白血病,从此谢绝一切公众活动。
2012年春节,经数月化学及靶向药物治疗,乃珊病情一度得到控制。在阴阳界游走一圈后,她不仅没有消沉,反而愈加变得乐观,写作欲也十分强烈。于是,我试探着问她是否愿意为我的新书《不深不浅》写几句话,而且一再强调必须在健康状况允许范围之内。但乃珊毫无迟疑:“呒没关系,我来写,解解厌气也好。”仅仅一个月,乃珊便交出了这篇“作业”。当时只期待她写个二三百字,她却一口气写了千余字,还一再自谦“写得太长,废话太多”。她在文章中说我“属于老派的(traditional),但绝不老式(out)。他属海派的,但自有一道坚定不移的底线。这恰巧就是上海先生的特点……”文章表面上看似说我,实则却是她对海派文化的深度思考。
大概过了半年多,我拿着新出版的《不深不浅》再次登门探视,却发现乃珊略显落形,状态大不如前。原来药物已无法遏制癌细胞的恶性繁殖,而骨髓移植也因超过年限而无法施行,前景暗淡。尔纯先生告知,乃珊对自己病情了如指掌,虽也有片刻情绪失控,但很快镇定下来,靠煮字作为心理支柱,陆陆续续写了十多万字的文稿,即便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已无力执笔时,仍忍着病痛,以口述方式留下若干篇万字以上长文。我知道,她是想和时间赛跑,以优雅姿态跑完人生这最后一圈!
“我们生来都是旅人……不顾途中的危险痛苦……虽然有时忍受不了,但因为有爱从四面八方伸过手来,让我们学会响应不倦的爱的召唤,不陷入迷惘,不被束缚。”张培往生后,乃珊以泰戈尔的这段话为挚友送行。芸芸众生如我们者,其实何尝不是匆匆而行的旅人,如若在有限的人生旅途中看到无限精彩的风景,便不枉此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乃珊的生命虽然短暂,却也是华彩的乐章。
这篇小文,不知何故,写写停停,前后竟花费整整一年时光,直至今日才得以完稿,算是放下一桩心事。身处彼岸的乃珊读了此文,不知是否会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