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以论著《中国当代文学中沈从文传统的回响——<活着>、<秦腔>、<天香>和这个传统的不同部分的对话》获得今年鲁迅文学奖中的文学理论评论奖。他26万字的新作《沈从文的后半生》采用客观平和的笔风,遵循传记应有的严谨,以丰富的材料说话,不掺杂主观猜测。
新中国成立初,从国民党时代跨过来很多知识分子,沈从文是其中知名的一个。一开始,他有顾虑,新时代是怎样一个风景?顾虑归顾虑,像所有的人一样,都得伸脚跨入新时代的门槛。沈从文手中的笔,被要求改换。他当然愿意,叮嘱自己道,尽量努力吧,要好好地来写些,写个一二十本。然而,另外一座大山横在他面前,他被当时文学界的几个左派大亨定性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一个长久从事美文创作的文人,同时又研究古瓷器、漆器与服饰,长时间在古文物堆里触摸、浸染、陶冶,他的身子骨也变得温和细腻,具有古瓷、绫罗般的质地,处事待人,温柔敦厚、温良恭俭让,自然经不起“你是反动文人”的呵斥,他也发不出铮铮之声来反抗,只能如唐宋瓷器一般的静默无声。偶尔一声呵斥,他还经得住,但狂风暴雨一般袭来,他只有萎蔫了,惊愕与煎熬了长久,他用刀子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煤油,平静地等待死神串门。传记写到这儿,作者从材料堆中跻身而出,刍议一二,可谓点睛:说白了,在社会和历史的大变局中,周围的人都能顺利应变,或者得过且过,而他却不能。
必须选择活,那么如何继续活?放下笔吧,拿起放大镜,研究古董,此乃中国历史上失意文人打发时光的惯常路径,“沈从文现象”就是古代类似事件的刷新。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漫长,原本这块土地上艺术人文发达,到处多情种子,失意文人就像野草那样四处蔓延。面对失意,如何解脱?像阮籍酩酊大醉装神弄鬼走极端较为鲜见,这需要胆量与酒量。而大多寻求应变,秉持道家之风,遇事较为看开,万般瞅得明白,能入世,也能出世,或隐遁山林,或寄情古物。沈从文问自己,为何要死?学学陶渊明吧。陶渊明在《闲情赋》里描述自己的闲暇日子与宅男生活,“佩鸣玉以比洁”,此处玩玉远非本义,而意在高洁,意在君子比德以玉。“作膝上之鸣琴”,此处也不限于沿袭古风,在于寄情内心与天籁之音。苏东坡散发弄扁舟,泛舟赋赤壁,但更多的时光用来嗜好奇石砚玩,即使被流放,古砚竹笔跟随,虽失意雅兴不能减。可见,文物对于这些著名的失意者,是性所笃嗜,此笃嗜,并非在于无癖好不成交,无癖好不成趣,而在于求得性情的寄托。沈从文也是如此,一旦想明白,就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古物堆里,特别是研究古代服饰演变,津津乐道,每每工作,大半时光不知不觉过去,当事人与古物常常融为一体。
沈从文酷爱的这些古物,在两汉、唐宋、元明都达到了极致的艺术境界,表现出天真、和谐、细腻、柔丽、静雅的特征。他收藏的一件清代的斗彩碗便是如此,即使命运多舛,此碗也跟随他几度颠沛搬迁,始终陈设在他临时住地的书架上。作者评论,此碗充分反映了中国工艺传统的女性美。确实如此,这些艺术品的诞生,是人性的美妙附丽在器物之上,天人合一、鬼斧神工,如商周金器、唐宋单色釉、永宣漆器、清初粉彩、斗彩等,集中体现了人性的智慧、创造与审美,散发出纤细、祥和与柔情的装饰语言,这些泛女性化倾向的审美特征也构成了中国艺术的主体审美性别,熏陶了一代代文人。
沈从文后半生坚持研玩这些器物,想必还认同了古人所言:百代消亡,唯瓷永存。此意是说很多历史书历史传闻不那么靠谱,最终得依赖留存的文物来清晰往昔的漫漶,还原历史的真相。
沈从文的性格前后统一,虽然历经磨难,却没有留下这个时代的世故油滑、游戏人生的所谓幽默,丝毫没有斗争岁月遗存的暴躁乖戾,仍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恪守语言纯洁,时常保持终极般的思考。对许多恶行,只会以痛苦的凝思与摇头,来表达他的疑虑与反抗,这是一个被美浸染的人,也只能用美来抵抗。终于熬过了后半生,走进了人生最后一段日子,中国服饰研究也顺利完成,沈从文被扶正,恢复了应有的待遇,他谈论过去的遭遇时,用词十分简约,似乎为了维护汉语的圣洁性,他浑身上下浸透了古典艺术的教养,那些暴躁乖戾的时代语汇跟他无关,所有不合审美规范的词语很少出现在他的声音中。海内外的多次演讲,他没有发出带有控诉特征的语词,当有人问起过去的不公,他就用“在所难免”几个词语打发过去。
他晚年常常以泪洗面,自然也会因过去所受不公而心酸,但更多的是为人世间很多的美遭蹂躏深感痛心,人的一生,原本应该浸染在古典的艺术古典的文化之中,并努力创造今天的艺术今天的文化,然而当今时代的很多时光虚掷在人性恶的竞争上,以怒怨、贪婪、敌意来建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家许杰曾经写文章批判他,之后上门道歉,沈从文却热情款待,对方有些羞愧,他却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其实这哪是小事,当时的沈从文深感这些批判的文字字字如铁钉。如今,他却一笑了之,可见他豁达明朗善良宽和的质地,他在文字中所追崇的唯美,并没有止于文本,而是融于生活,深感人与人之间应该建立在美的关系上,他是这样想,也在这样做。当偶尔听到一段哀婉缠绵的二胡独奏,甚感欣慰,美好的东西是不会被摧残灭尽的,他连连感叹,怎么会拉得这么好,于是泪流满面。
沈从文的文字与言行的唯美性,虽经暴雨的锻打、时代的折腾,仍不变本色,乃为可贵,他体现了一个浸染古典艺术的旧式文人的坚持,成为了承袭古典艺术衣钵的“活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