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快九十了,踯躅异国近四十年的凌叔华,从没忘记过她的老北京,寂寞中时常做着回家梦。她在自传体小说《古韵》结尾处写道:“我在脑子里编织了一幅美丽的地毯,上面有辉煌的宫殿,富丽的园林,到处是鲜花、孔雀、白鹤、金鹰。金鱼在荷塘戏水,牡丹花色彩艳丽,雍容华贵,芳香宜人。在戏院、茶馆、寺庙和各种集市,都能见到一张张亲切和蔼的笑脸……”
故国在斯,故乡在斯,终老也应在斯。那一天,她在亲人和医生的陪护下,躺在担架上回到九十年前出生的地方,凌家老宅如今已是幼儿园的模样,当手捧鲜花的孩子们紧紧簇拥着她、齐声唱响“生日快乐”歌时,她的脑海浮现出自己童年的快乐时光,禁不住喃喃自语:“妈妈等着我吃饭”。
山河无恙,北海依旧,躺在担架上远远望着绿荫环抱的白塔,她的脸上又泛出少女般的笑靥:“白塔真美,湖水、小桥、亭子、柳树也美……”她从童年走来,又回到童年,没有了遗憾,还是那年她以九十高龄遽归道山。
也许大家只知她是才女作家,有《花之寺》《女人》《小哥儿俩》等著,其文笔委婉自然,人物个性鲜明,并注入女性自身的感受,徐志摩、沈从文等称其为中国的“曼殊斐尔”。
除了作家外,凌叔华还是个出色的画家,她六岁时在家中花园墙上涂鸦,被父亲的朋友看见了,对她说:“你的画有才情,日后定会成为大画家”,并力荐为其延师学画,就这样她成了宫廷画家缪素筠的得意门生。
大学期间的凌叔华,其画艺已臻成熟,她家的大书房也是中国最早的文艺沙龙,就连陈师曾、齐白石、姚华等主持的北京画会也常借凌府开会,某次招待诗人泰戈尔,席间她问泰戈尔:“今天是画会,敢问你敢画吗?”泰戈尔也真画了张佛像和莲花给她,那天恰好陈西滢也在现场,因而结识了凌叔华,随后相知相恋并喜结连理,成为文坛以画为媒的佳话。1947年凌叔华随陈西滢移居伦敦后,先后在巴黎、伦敦、波士顿等地博物馆多次举办过个人画展,轰动国际画坛并广受好评。
叔华的绘画属“文人画”之列,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无论春兰秋菊,还是村舍溪山,偶一点染,每有物外之趣,气逸神足,无不透射出作者的才情与人品,无奈画作多为海外艺术机构所藏,当今国人难得一睹真容,余仅得其《三余图》扇面(见图),画中清潭涟漪,着色无多,三鱼狎游于绿藻之间,绝非一个“雅”字了得,题画录戴熙诗,字体娟秀不奇怪,禅悟之句读来神驰:
长河浪涌海涛飞,那及空潭无是非。不浊不清差可住,自来自去更何依。未曾知乐方为乐,若说忘机便有机。我本不贪钩饵物,泳游常傍钓鱼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