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上旬,我履约赴东京会友,偷闲在久违的新宿街头转悠,环顾左右,惟见车水马龙、人流熙攘依旧,却难觅过往的奢华与风情。26年不见,新宿老矣?
1988年6月,为参加首届中日围棋天元赛,我率团入驻新宿太阳路宾馆。这项赛事是我国围棋史上首创的新闻棋战。它的倡导人,是时任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和新民晚报总编辑束纫秋。老束不谙围棋,但他有“大局观”,他创办的长寿杯象棋赛广获好评。在围棋舆论冷落的情势下,他又首开先河,收到奇效。代表团出征前他约我个别谈话。不是在他的办公室,而是在他喜欢的食堂餐桌上。我原以为他会一二三四再三叮嘱,不料仅寥寥两语:“这次比赛你们赢棋了,我就不到机场迎接了,倘若输了,我会来接的!”
棋赛如期举行。中日双方天元为刘小光九段和赵治勋九段。刘小光,河南开封人,长相英武刚毅,棋风顽强细腻,是一名敢于舍身拼杀的重锤手。在第三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他连挫宫沢吾郎、石井邦生、小林觉、工藤纪夫四员大将,战功显赫,在日本刮起了一股“小光旋风”。当他从广岛载誉归来至北戴河休整时,受到了邓小平和万里同志的接见。小平同志高兴地举杯对小光说:“祝贺你哟!”
赵治勋是一位具有浓烈传奇色彩的棋手。他原籍韩国,模样敦实憨厚。他六岁赴日本木谷实道场习棋,有神童之誉,曾获多项顶级桂冠。1986年正当他巅峰时期,一场严重的车祸造成了他脑震荡,左手和左右脚骨折,遍体鳞伤,经诊断至少三个月不能下棋。可是此刻他欲报小林光一“一箭之仇”的“棋圣战”仅剩十天时间。于是开赛那天“悲壮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赵治勋在小型喷气式飞机和救护车的护送下,坐着轮椅到了赛场。他的脸部扎着绑带,双腿和左臂绑着木板石膏,只露着一双眼睛和一只右手,与小林光一展开了生死搏斗,他竟在前三局中以二比一领先。文质彬彬的黑白世界,却在纹枰上演绎了硝烟滚滚、血雨腥风的壮烈场面!
对于此番刘赵的风云际会,中日棋界人士都期待着他们能弈出一盘载入史册的经典名局,至于谁输谁赢,似乎并不在意。但对于实战的棋手来说,他首先想的是战胜对方,若是输了,即便棋下得再华丽也会留下莫大的遗憾。现在,刘小光的首盘棋直至“收官”前,是弈得相同漂亮的,观战的高手们都认为他胜券在握,可是结局却是以半目失利。半目是什么概念?毫厘之差也。领队兼翻译的华以刚说:“小光近期老是半目输棋,很值得研究,第二盘如果扳不过来,天元冠军就旁落赵君了,看来需有一位高人给他点拨一下才行!”也巧,此时正好接到小光的老师、日本终身棋圣藤泽秀行先生的邀请,邀我们去他的府上作客,华以刚顿时喜出望外,说:“这下好了,还是请老法师出出招吧!”
秀行的别墅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川崎市的一座山坡上。一副山农打扮的老人,笑容满面地站在小径上迎接我们的到来。先生过的是田园式生活,门前小院自种了茄子、刀豆、黄瓜、芋艿,室内客厅挂着他手书的《枫桥夜泊》条幅,字如其人——豪放、洒脱、清秀,他的书橱里大都为中国古典名著及魏晋时期的散文作品。看得出他十分喜爱中国文化。
中午,秀行夫妇用欢迎嘉宾的陈年清酒、日式佳肴款待我们。席间,小光提出半目话题。秀行说:“你的首盘棋下得不错,特别是第56手有独到之处,至于半目棋,那是心理缺衡所致。还是那句话,平常心,小光仍需静下心来修炼!”秀行对中国围棋倾注了大量心血,曾多次率领“秀行兵团”来华访问,交流棋艺。在回宾馆的路上,华以刚动情地说:“到秀行家做客很难得,我16趟访日,今天还是首次。”
赵治勋最后如愿以偿。刘小光回国后削发明志,隐潜到太湖边一幢小楼里闭门静思了。我则在飞机上思索如何向老束交代,真希望他抽不出身来机场。
我们步出安全通道,远远就望见身材伟岸、银发飘逸的老束显得特别潇洒,我不免脸呈愧赧。他紧紧拥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来日方长,棋还要一届一届下下去,下次还请你当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