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母亲生了场病。我们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间她的肩膀就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得死去活来。家人慌了手脚,赶紧推母亲去附近的一个门诊部看病。这个门诊部是总后勤部干休所办的。军大一些离退休的专家和教授,想发挥余热,就在家门口创办了这个门诊部。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态度和蔼的老医生。他为母亲做了一系列检查,输了液,还不停地安慰母亲,最后还给她开了有较强镇痛作用的红处方。母亲回家后,吃了药,疼痛渐渐缓解,睡着了。
傍晚时分,我们正在吃晚饭,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山东口音的陌生老人,他问及母亲的名字,几句话一说,原来他是给我母亲看病的老军医。我们惊讶极了,连连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呢?他说他对我母亲的病吃不准,他配的那个镇痛药有点不放心,他到药房去查了那张红处方,处方上有我母亲的名字和我家地址,于是过来看看,他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大意。我这才想起,去药房拿药的时候,按照红处方的规定,我填写过家庭住址。
他急着查看我母亲的病情,问吃药的反应,叮嘱我们注意观察,明天再去复诊。然后他走了,水也没喝一口。后来,他介绍我母亲住进二军大。母亲生的是化脓性肩关节炎,来势凶猛,最终得以痊愈。
从此,他成了我家的恩人。我们知道他是这家门诊部的主任,也是一位离休老干部。他每天除了看病还要管理门诊部的行政事务。人家都叫他孙主任,我叫他“孙医生”。我们一家老小,不管生什么病,都去找他看,他在我们眼里就是个全科医生。这个门诊部每一个老军医老护士都那么亲切,个个都像自家的长辈。这样的老军医在大医院里都是要挂专家门诊的,可是他们宁愿守着家门口这排简陋的二层楼房,守着有点陈旧的医疗设备,看普通门诊。我曾经写过文章,称赞他们是大柏树的一道晚霞,上海电视台来拍摄,报道他们如何尽心尽责,发挥着余热。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老军医们真的老了,他们经历了人生第二次退休,依依不舍离开了自己创办的门诊部。门诊部转给一家私人老板承包,搬走了。鉴于从前的业绩,门诊部进入医保,病人不少。医护人员全换了,可我看病配药,还常往那里跑。虽说医护人员亲切不如从前,却还能看出老军医们留下的痕迹——敬业。孙医生也从未隔断过与这家门诊部的联系。他还是那里的医生,有求必应,义务出诊。
好久不见孙医生了,心里想着他,前几日前去看望。他84岁了,硬朗朗的,非常精神。他每天在家上网,写回忆,看新闻,日子过得很充实。聊着聊着,聊起他在长征医院时治疗过的一位病人,他离开后,病人还是找他。孙医生家住大柏树,病人住市中心。病人是类风关,行动不便,他就主动上门看望,他叫她“老姐姐”。前些年,病人的丈夫去世,下楼开门的人没了,她家住石库门。孙医生上门看望有点难度,“老姐姐”就让儿子为他配了一把钥匙。
喏,就是这把!孙医生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指着其中的一把说,有了它,我去看她就方便了。
钥匙是铜的,我摸了摸,黄灿灿,带着点体温。心里一动。
孙医生收起钥匙,叹了口气说,老姐姐今年8月去世了,还没查出什么病,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张医生说:你啊,老操心别人,自己心脏装了两根支架也不注意。我说,那你别让他往外跑啊!张医生说,我有什么办法?他去买个菜,走在路上,就有人追着问病,老也回不来,他却很高兴,觉得自己有用!
回家后,那把黄灿灿的钥匙老在眼前晃动,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开门钥匙,它开启良知与向善的大门。心里正想着,电话铃声响起,女友来电话,告知一件怪事:
保姆斩破手指,去一家用数字命名的医院急诊,先要付费二千八百元再去治疗。朋友身边只带二千元,急了,去问医生怎么这么贵?保姆不肯了,保姆转身就走,说农村割破手脚泥巴涂涂也能长好!奇怪的事发生了,后来,医生竟然追出来,再三说给她们“减免”,改付600多元。朋友一听钱够了,赶紧付款,然后缝针,配药,输液。朋友百思不解问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下子减免2200元?我又不认识他们!我说,这种事我也不懂,这账是怎么算出来的,只有他们心里明白。
放下电话,黄灿灿钥匙在眼前消失了。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