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鄞变1852》以咸丰二年宁波三乡村民抗苛捐起事为题材,展开了一幅意味深长的历史画卷。
作者徐甡民是资深报人,著有史论著作、小说、电视剧本多种;而其纪实性中长篇小说,由于融入了报人之敏锐与史学家之严谨,更别具一格。两年前出版的长篇小说《大变局》,便是我所见到的辛亥题材的诸多历史小说中,功底深厚,颇为出色的一种。
本书是他的又一部纪实性历史小说。作者详尽地占有并深研相关资料,不仅有当事人所作的《镜湖自撰年谱》,宁波地方史丛刊《鄞州史丛》12册等近代史料, 更广取近人、今人所撰相关研究著作,内容涉及农民与当地“堕民”问题、民俗与土风问题、建筑与社会生活问题,晚清政、经、军事问题等。因此小说的历史思考颇为深沉,不为一般的事件框架所囿,而深入至民族性格的探究。作者以极其沉痛的笔触,着重揭示并追问的是这样一种近现代史上的民族性悲剧:先觉者舍身以为民请命,却为何终于为其所宝爱的民众所背弃?此种悲剧,在近代中国反复上演,鲁迅先生小说《药》中的“人血馒头”即其象喻;而本稿则以史诗性的笔法,正面展开了一幅幅真实可感的历史场景,于波澜壮阔中,印证并丰富了鲁迅先生的历史思考。
可贵的是,以上史识并非以理论形态出现,而是遵循了小说的文体特点,在情节展开、人物性格深化中隐隐地传达出自己的独到思考。小说中民、官两造的主角周祥千与段光清的性格冲突,是情节发展的主线,写得血肉丰满。周祥千身上混和着传统儒家的安身立命、守持仁义的观念和晚明以降心学影响下士人的倜傥不羁、童心不泯的意识。也因此当他误打误撞地被卷入民变事件后,便一直处于民与君、家与国、情理与法理的矛盾之中。同样因此,他既被动却又出色地导演了民变事件的一幕幕文场武戏,却又因关键时刻的犹豫寡断,而终致悲剧性的败局。段光清是颟顸贪腐的晚清官场中的佼佼者,鹤立鸡群,堪称能员干吏,他多思善谋,果决能断,然而也正以此,这位不无爱民护民情怀的县令,终于成为绞杀民变的策划者,民与君、家与国、情理与法理的矛盾,在他身上同样深刻存在,却由于立场有异,而以另一极的形态表现出来。读罢全稿,我感到周、段二人,同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在清明时代,他们应当会互敬互重,惺惺相惜——小说中也有意无意地透视了这一点——然而他们却终成敌对,舌锋剑影,这就不仅是性格冲突,而是际会使然,势所必至,是一种可叹可泣的时代性苦闷,初非邪正、黑白所能概。小说的其他人物也写得有声有色,如首义三雄中的另外两位:渔农出身的张潮青与盐贩俞能贵刚猛尚义虽相同,然而前者朴厚大气,后者剽悍而不乏匪气,则判然有别。而三乡族长之护犊执正,普通乡民之趋利避害,流氓无产者之见风使舵,各级文武之骄纵而色厉内荏,以及一应人物在事变进程各关键时刻的言行表现、心理活动,都写得在情在理,各契身份。因此,我对作者戏说,就小说的深层内涵而言,可当得一部“晚清中国城乡社会各阶层分析”,而且是“个性化的分析”。
小说的布局与文笔也不错。民变过程数个回合的较量波澜起伏,又和天象气候的变化相融合;浙地颇多野趣的民情风俗,田畴景色参插其间,张弛之中,更有意无意地点拨着近世此地看似清轻的民风中,实潜流着一种古越的强悍。民变虽然失败了,然而这种被激发的生命活力,又似乎在诉说着我们民族的终将新生;自然,这是后话了。作者深研地方史料,又赴实地踏看,因此对于地理山川与人文风习的状绘,均细致真切,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一点,当非局外人所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