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洲学弟刚工作不久,逢假从宣城来沪,顺便捎来些当地特色食品。“私人馈赠,符合规定,还请笑纳。”矜持数秒,我们相视而笑。
席间,聊起宣城的电厂建设、山水风光、历史文化,聊起敬亭山、宣纸徽墨、迷人的桃花潭水。虽未去过宣城,我已然为他幽美的工作环境深深吸引。
数年前,读朱东润先生的《梅尧臣传》,开篇就说:“从皖南峄山山脚宛转北向的宛溪,经过宛陵城下,和绩溪东来的句溪合流,带着欢腾的浪花,直奔水阳镇……”这是我对宣城的最初印记:江南城郭,旖旎山水,美如织锦。
再读梅尧臣《宛陵先生集》,多达93首的“送礼诗”让人印象深刻。北宋官员间究竟怎样“礼尚往来”?风行何物?循何“规则”?颇值得玩味。
或许是从白乐天“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那儿学到的方法,梅公巨细靡遗地记录了为官数十年间,友人馈赠物品的名目、数量与时间,连贯读来,恰如一张跨越千年、交代清晰的“礼品清单”。
稍作梳理,“清单”大致可归为动植物、食品、茶酒、文房用品几类。比如第一类,有宋谏议之白鹅、水丘之鲫鱼、王安之之兔、文惠师之新笋、李献甫之椰子、胡武平之牡丹……随意列举,不禁莞尔。原来,都不过是些寻常物品,微不足道哉。
再说食品,有尉耿傅之新栗、王安石之石榴、李密学之御枣(一箧)、王汝之冰蜜梨(十颗)、黄国博之银鱼干(两百枚)等,相对于宋初的普通百姓生活,花样是多了些,但至多算是稀罕物,比之今日动辄“高大上”的礼盒精品,自有云泥之别。
吃食之外,茶酒总该上档次吧?刘成伯寄来的是建州小片汝茶(唐之阳羡,宋之建州,都是贡茶产地,其价应不菲),但仅有十枚;雷太简寄来了蒙顶茶,却是自制的;其余如沈屯田、吕晋叔、吴正仲等,诗题中唯有“寄新茶”三字。至于酒,除了姑苏谢学士送来木兰堂官醖(官府专卖)、李审言大雪之时送来金波酒(山东名酒,李白寓居济宁时常饮)外,大多是私酿的“新酒”,比之“特供”茅台、拉菲,相去甚远。
文房用品,更是出人意料。60卷的诗集,所记唯有李宣叔送的两轴川笺和粉纸、保之太傅送的水墨扇、九华隐士陈生送的松管笔等,即便偶有王几道送的澄泥古瓦二砚、李殿丞送的端州砚,与今之原料枯竭、其价迅涨相比,仍是不值一提。
按说,梅尧臣虽官位不高(终于都官,从五品上),却声名赫赫,有宋诗“开山鼻祖”之誉,连欧阳修都说“(梅)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宛陵先生集》中所记与之往来者,十有八九算是上层“公务员”,要脸面,讲阔绰,求攀援,在封建社会并不算“潜规则”。但眼前这份“清单”,却是名副其实的“清”单——朋友之间,无论亲疏远近,送一盆花卉、两卷澄心堂纸、几尾鲫鱼,并不觉“掉价”、“寒碜”,反倒联络了情感,增进了友谊,也成就了不朽诗材。
而主人呢?就算是几根新笋,也甘之如饴。梅尧臣在《文惠师赠新笋》中说:“(笋)煮之桉酒美如玉,甘脆入齿馋流津。……岂意今朝忽有遗,不忍独飨呼吾邻。”
汲古烁今,千里鹅毛,这是古人的风雅,也是今人交友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