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过年,真叫喜欢。放鞭炮,看扭大秧歌。秧歌里还分不同品种,高跷,抬歌,背歌。抬歌,是四个壮汉抬着架杆,上立一彩妆人物。背歌,则是壮汉身后缚一长杆,彩妆孩儿站立高端。高跷最受看,西游记人物齐全,翻跟斗劈叉,很是惊险。媒婆是不可缺少的角色,招人乐也招人烦。还有刘海扑蝶。“蝶”拴在彩鞭的长梢上,挥来甩去,扎朝天髻的傻刘海追着扑,也翻跟头也劈叉,好看。天再怎么冷,我们也跟着秧歌跑,直到散场。冰嘎抽过,冰车坐过,冰出溜打过,日头也就西了。回家。家里的吃食也热乎。黏豆包,切糕,可蒸,可煎。酸菜粉条炖猪肉是跑不了的。还有破五的饺子,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有一年“革命化”,我在社员家吃年饭,饺子是干白菜的馅儿,没肉,那也叫饺子。
过年讲究喜兴,有了过错大人暂且不究,所以过年真好。
有一种梨叫秋子梨,又叫山梨,花盖儿梨,酸涩粗糙,难以入口,一嚼,满嘴的渣。这梨却跟冰有缘分,冰冻之后,看上去黑乎乎烂糟糟,却是美味,大姑娘小媳妇,没牙的老太太,无不喜欢。还有冻柿子。这两样冻货,黑的黑,红的红,叫冰冻住,比石头都硬,打得死狗。怎么吃呢?无从下口。
不能烧,也不能使开水烫,一烫即烂,瞎了好东西。就像人,若是冻伤了脚,不能用热水泡,只能用雪搓,一个道理。要用凉水拔。这个“拔”真奇怪。夏天,把西瓜、汽水投到井拔凉水里,使其甘洌可口,叫拔。
冬天的冻梨冻柿子也“拔”。浸凉水中,直到把内里的冰“拔”出来,磕去冰层,咬破了皮吸吧,酸甜爽口。秋子梨满口的渣哪去了?没了。赵本山演的村长赵大宝,听说自己的媳妇跟前来看病的汉子谈过恋爱,他撕心裂肺:我这心哪,拔凉拔凉的啊。拔凉,就是这么来的。
冬天吃冻货,是那时北方年的特色,不知现在如何。到了年底,凭户口本买,冻梨,冻柿子,也不是敞开供应,一家十来斤而已。你想啊,十斤里头得有三斤冰吧。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大受欢迎。同切糕、黏豆包一样,元宵也是黏食,但出处有异。切糕和黏豆包是本地货,大黄米的面。黏豆包的馅儿是大芸豆的,沙性,好吃。切糕也是大黄米面的,浮头撒一层大芸豆。那年我父亲把这些吃食寄回上海,姑妈一家吃不惯,无甚好感。
元宵就不同了,是糯米面的。但北方人不叫糯米,而说“江米”,不知典出何处,与长江有无关联。元宵不是汤圆。元宵的馅料轧成方形,放在笸萝里,撒上江米面,摇。馅料沾上江米粉,滚作白白的圆形,成了。
想起来,是不是可以设一个谜语?
谜面:元宵元宵怎么摇——打一处世哲学,谜底:外圆内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