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了事业献子孙

　　“秀才！”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我赶紧回头。只见老高、老陆、老顾三位“老钢铁”出现在炼钢炉旁。

　　我那时担任现场调度，老高师傅过去一直喜欢叫我“秀才”，只听他亲热地对我说：“现在我对围棋渐渐悟出了一点门道，有机会我俩在一起切磋切磋？原来的业余京剧队、沪剧队和淮剧队没有解散吧，什么时候能够让我们也来过把瘾呀！”我笑着实话实说：“我以前只要听到老陆师傅拉的京胡一响就浑身来劲，可惜现在听不到了，所以夜里常常失眠睡不着觉。”老陆师傅笑骂道：“甜言蜜语，口是心非，从退休到现在，你总共来看过我们几回啊？”老顾师傅帮我打圆场说：“哪像你呀，人家还要上班，工作第一嘛，哪能经常陪你喝茶、下棋、唱戏呀！”

　　说笑间，铸钢分厂厂长、老高的大儿子承礼闻讯从总厂匆匆赶来了，跟过来的是他的妻子、担任炉前化验技术员的顾惠玲。他问：“你们都围在这儿干啥？”老子不买账，反问儿子：“我们三个老家伙事先没有征得你厂长大人的同意而不请自来，你不会赶我们走吧？”紧跟着，老高的女婿、2号炉炉长陈益民，小儿子承义，老陆的两个女儿珊贞和珊珠，老顾的小儿子惠良以及总厂的领导都相继赶来，欢迎三位老劳模上门送宝。望着眼前这感人的一幕，大伙都由衷地赞叹：老一辈劳模为钢铁实业，真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啊！

　　这三位“老钢铁”当年和一群穷苦少年在日本资本家垄断的这爿钢铁厂当小工、卖苦力。解放后，他们三个第一批被吸收入党，先后被提拔担任3座炼钢炉的炉长。他们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奋战在炼钢炉旁，捷报频传。高秉国率领的1号炼钢炉被团中央授予“全国青年炉”的光荣称号，炉长高秉国先后被评为市劳模和全国劳模。不久，陆兆福和顾兴泉等人也相继上了市劳模和局劳模的光荣榜。

　　这三位劳模又是亲密的三亲家。他们都住在控江新村，子女打小就在一起学习、玩耍，可谓青梅竹马。孩子们成年后，老高的大儿子娶老顾的大女儿为妻；小儿子看中了老陆家的二女儿。老高家的二女儿是本厂职工子弟小学的教师，嫁给了老高最得意的徒弟陈益民；老陆最小的女儿则许配给了老顾的小儿子惠良。

　　最后这对新人的婚礼操办得隆重热烈而特别有意义，这个，容我待会儿再叙述。今天，这三位亲家公怎么结伴而来了呢？

　　要下就下盘“大棋”

　　这三个“老钢铁”退休以后，闲来无事，便以弈棋作消遣，打发时光。然而，他们毕竟同炼钢炉打了几十年交道，对心爱的炉子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每回纹枰厮杀，仍然牵肠挂肚地关心着钢铁厂的生产情况和点滴变化。昨天，他们又摆开棋局，老顾却姗姗来迟。

　　“你三儿子下班回家了吧，昨夜铸钢分厂生产情况怎么样？没出啥事吧？”老高关切地问道。 

　　“哦，问了。我那愣小子的3号炉又‘脱格’了一炉钢水。有啥办法……”老顾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回答说。

　　钢水冶炼后期化学成分不合格，俗称“脱格”。脱格的钢水必须及时出钢，否则，不仅费时、费电、费各种原材料，一旦电炉的炉墙被烊穿孔，上千多度的钢水外溢四溅，将会酿成重大事故。脱格的钢水浇注后成型的钢锭或铸钢件只能作次品处理。听了老顾的话，老高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神，随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按在两个老伙伴的肩膀上，真挚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这几个老头子难道就天天这样抽烟、喝酒、下棋、闲聊，等着进火葬场报到呀？再不能为厂里、为晚辈们做点什么了吗？听说厂里成立了质量攻关小组，我们能不能到炉子上去兜兜看看，帮小青年们当当参谋呢？我们也可以从中学到一些新的冶炼技术嘛。” 

　　三个“老钢铁”你看看我，我望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有一股电流在每个人的胸膛里奔腾激荡，终于碰撞出了火花。

　　“老炉长，我听你的！”老顾这回倒蛮爽气，毫不“温吞”了。老陆受了感染，劲道也上来了，乐呵呵地说：“我是既当参谋又健身，二者兼顾。不过，往后阿拉这棋还下不？” 

　　“下！”老高风趣地应道：“不过这棋盘太小，从现在起我们要下一盘大棋！” 

　　“老钢铁”重出江湖

　　三位老师傅戴着老光镜，按照操作规程每一道工序都仔细地查，认真地问，耐心地找，不放过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几天下来，终于查找到了钢水脱格的症结：原来是重新修砌的炉墙没有严格按规定彻底烘透，争强好胜的顾惠良心里只想着要超过高承羲带领的1号炉，就提前将未烘透的炉子装料熔炼，钢水受到炉墙潮湿水分的影响而产生的气泡造成了3号炉冶炼的钢水脱格。

　　事故的原因找到了，老高征求两位亲家的意见，如何处理顾惠良和3号炉的错误。平时笑口常开的老陆这回却犯难了：“我想，我想还是让……”老顾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你们两个老东西就会踢皮球，谁叫我是他老子呢，有啥办法？”然后斩钉截铁地表态：“把事故的原因和结论通报全厂，撤销小家伙的炉长职务，党内警告处分，扣除半年奖金！” 

　　在厂部会议室，三个“老钢铁”伫立在“全国青年炉”的锦旗下，语重心长地勉励前来参加座谈会的各级干部：这次的质量事故虽然出在下面，但根子还是在上面，在于干部的精神状态上。怎样领导和管理好一个现代化的企业，你们肯定会比我们强，但有一条不要丢掉：要经常深入基层、沉到班组，走群众路线，多听听广大员工的意见，少数几个人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拍脑袋是拍不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来的……

　　集体婚礼别老厂

　　时间进入90年代。随着宝钢的迅速崛起和日趋紧迫的环保需要，市区中环线以内的老旧钢铁厂关、停、并、转事宜已进入快车道。“全国青年炉”等炉座出色地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而光荣地“退休”了。

　　在老厂即将被拆除的前夜，工会领导决定在总厂大礼堂为顾惠良、陆珊珠和其他几对新人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集体婚礼，以表娘家人的一片深情厚谊。

　　每位应邀前来参加婚礼的亲友都领到了一袋喜糖、一条毛巾、一块香皂和一罐饮料。全厂所有的话剧、沪剧、淮剧和合唱队都自告奋勇地赶来为集体婚礼助兴。我们铸钢分厂京剧队献演的是《空城计》，老高师傅因身体原因不能上台，力荐由我扮演诸葛亮，还鼓励我说：“你放开去演，像平常那样地唱，心里不要慌，即使唱错了也不要慌，今朝这么多兄弟姐妹，就是想赶个热闹，图个喜庆，以后能留点念想。”

　　身材伟岸的陈益民扮司马懿，老顾和惠康父子俩演清扫城门的老卒。在老陆和宏远爷儿俩琴弦的伴奏下，我刚开口唱出首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就赢得满堂彩，不料一慌神竟忘了第二句唱词。在幕后压阵的老高举着彩旗道具朝我不停地挥舞，我顷刻醒悟过来，接着唱道“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演完诸葛亮来到后台，我发觉身上的内衣全都湿透了。

　　时光如梭，三位“老钢铁”也相继患病离世：陆兆福心肌梗塞抢救无效，终年73岁；顾兴泉因肝癌晚期，享年75岁。高秉国患几种病痛，多次住院都幸与死神擦肩而过。我多次前往探视，相谈甚欢。2002年初春，他让家人电话邀我去切磋棋艺，说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摆好黑白纹枰。我立马驱车赶过去，但只见棋盘在人却已离去，时年79岁。遗憾啊，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受退管会委托和指派，我曾分别前往参加并主持他们的追悼会。对此，我当仁不让甚至可以说是主动请缨的，因为我和他们相濡以沫、摸爬滚打几十载，他们的精神、品格和模范事迹都是由我亲手整理成文后上报的，有谁比我更了解、更熟悉他们呢？我已七十有四，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把这些熟悉的、有意义又有生活情趣的人和事写出来，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三位“老钢铁”，三位老劳模，三位老亲家，请一路走好。共和国不会忘记你们，我们都记着你们，时刻想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