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题为《江南》的汉乐府民歌,是汉代诗歌里的一朵奇葩。最初载于《宋书·乐志》,后收入《乐府诗集》,属《相和歌辞·相和曲》。《宋书·乐志》云:“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之属是也。”又云:“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可见它是汉代的民歌,本传唱于街陌里巷,武帝时采入乐府,渐被之于管弦,魏晋时还在演奏。后来各种“采莲曲”均发端于此诗,一直到现在,电视剧《甄嬛传》的插曲《采莲》,姚贝娜唱得百转千回的,歌词仍化自于此诗。
关于此诗的诗旨,历来有各种说法。《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云:“《江南》,古辞,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认为这是一首赞美游乐的诗。清代的陈沆,同意游乐之说,却以为诗人心存讥刺,而无意赞美:“刺游荡无节,《宛丘》《东门》之旨也。”(《诗比兴笺》)此外,更有人说此诗意在“讽淫”。朗朗乾坤,看来总有道德家喜欢煞风景。
现代人则大都认为这是一首“采莲诗”、“劳动诗”,反映了采莲时的光景和采莲人欢乐的心情。“这是一首歌唱江南劳动人民采莲时愉快情景的民歌……本诗最主要的内容是歌唱劳动。”(《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从“游乐”到“劳动”,时代真的是变了,我们进入了新社会。
此诗最奇特的是“鱼戏莲叶东”以下四句,采用了“四面八方”的写法,后来的“采莲曲”再也没有这样写的。清人里,沈德潜评此诗仅用“奇格”二字(《古诗源》),大该就是由此四句生发的感慨。陈祚明以为旨在把鱼写活:“排演四句,文情恣肆,写鱼飘忽,较《诗》‘在藻’、‘依蒲’(《小雅·鱼藻》“鱼在在藻,依于其蒲”)尤活。”(《采菽堂古诗选》)国人果然是擅长写鱼画鱼的。陈沆则说得比较含糊:“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永叹之。孔子曰:‘书之重,词之复,呜呼,不可不察,其中必有美者焉。’是之谓也。”(《诗比兴笺》)既说“刺游荡无节”,又说“其中必有美者焉”,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
现代人里,余冠英主张是和声:“‘鱼戏莲叶东’以下可能是和声,‘相和歌’本是一人唱,多人和的。”(《乐府诗选》)“相和歌”不是“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么?“但歌”才是“一人唱,三人和”(见《宋书·乐志》)呀?小尾郊一主张是语尾:“这是一首非常朴素的民谣,用了同样的句式,而只在语尾换用‘东、西、南、北’四个字。”(《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那么,换用“前、后、左、右”四字又如何呢?或认为写鱼其实是写人:“‘鱼戏莲叶东’四句……此虽写鱼,却反映出人在劳动中活泼愉快的心情。”(《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原来人一爱劳动,鱼也变得快活了。
过去的“讽淫”之说,“讽”是谈不上的,但“淫”则恐得正解。盖民歌多涉性事,此诗尤为明显。“鱼水之欢”既与性爱有关,“莲”又与“怜”、“恋”同音,此诗的情歌性质不容否认。而从情歌的角度来看,则后面四句,实在不会是写实或写景,而应是性事(各种体位)的隐喻,即现代学人爱说的“多维度”、“全方位”是也。
而置于汉代的大背景下,这种“四面八方”的写法,我们更不会觉得陌生。汉大赋的代表作,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写起云梦泽来,正是这种格局:先以“山”为中心,写其土石,然后分写四面八方,东写“蕙圃”之花草,南写“平原广泽”之燥湿,西写“涌泉清池”之内外,北写“阴林”之树木禽兽,洋洋洒洒,蔚为大观。这种四面八方的铺陈,呼应江山一统的喜悦,既是汉大赋的典型特征,也是汉人特有的审美趣味。《江南》的写法不会是偶然(后来《木兰辞》尚承其遗绪)。
“戏”有“进攻”、“征服”之意,“鱼”从四面八方“戏”莲叶,正如汉王朝向四面八方扩张,汉大赋按四面八方铺陈,虽说方向有对外向心之别,对象有情人疆域之异,但都具有明显的征服色彩,都体现了大汉的时代精神。
这种性事与开疆辟土的同质共构,在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的笔下,别有一番奇妙的演绎(“奇喻”),差堪与《江南》相生相发。其《哀歌》十九《上床》(Going to Bed, 又名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致他上床的情人》)中有云:
请恩准我漫游的双手,让它们去走:
上上、下下、中间、前前、后后。
哦,我的亚美利加,我的新发现的大陆,
我的王国,最安全时是仅有一男人居住;
我的宝石矿藏,我的帝国疆土,
如此发现你,我感到多么幸福!
进入这些契约,就是获得了自由权利;
我的手落在哪里,我的印就盖在哪里。(傅浩译)
Licence my roaving hands, and let them go,
Before, behind, between, above, below.
O my America! my new-found-land,
My kingdome, safliest when with one man man'd,
My Myne of precious stones, My Emperie,
How blest am I in this discovering thee!
To enter in these bonds, is to be free;
Then where my hand is set, my seal shall be.
诗人把情人的胴体比作美洲新大陆,在上面前后左右上下其手,如同征服者在美洲开疆辟土;而其“多维度”、“全方位”的“手法”,与《江南》的鱼戏四面加中间(“间”),又“何其相似乃尔”!诗人的“手”,就是《江南》里的“鱼”;而“莲叶”横陈,一任触摸、嬉戏和征服。
中国读者可能不太熟悉约翰·多恩,但如果提起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其书名即来自于约翰·多恩的《沉思》第十七(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生死边缘的沉思录》,1624年),则大家一定不会再觉得陌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