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喜欢“客气”。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黄金时代”,我们的祖先是连王位都可以“客气”一番的。
这话说的当然是尧、舜、禹。《史记》不有云乎,“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无奈“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长叹一声“天也”,然后才登帝位。至于舜死后,“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史记·五帝本纪》)。尧、舜欲将王位禅让,舜、禹多次推辞后方才领受,大家你推我让,一团和气。
不承想这样的一团和气被禹的儿子启打破了。尽管禹禅位给了益,但启这小子毫不客气地从益手中夺回了老爸留下的王位,从此开始了“家天下”的时代。此后王朝更迭无不以征诛、篡弑行之,再无“客气”可言。
转眼到了东汉末年,天下三分。眼见汉王朝气数已尽,魏代汉已是大势所趋,魏王曹丕暗忖,若直接把汉献帝给废了,在道义上说不过去,动刀动枪的也不好看,于是决定追慕前贤,效法舜、禹,制造一起客客气气的禅让事件。于是,在汉献帝延康元年(220),献帝禅位于魏王。此事史书皆有载,“真实性”毋庸置疑,怎奈记叙往往过略,除了《三国志》的裴松之注,都难看出曹丕与献帝推让帝位时的“客气”来。
南朝宋的裴松之广采史籍,增补异闻,其《三国志》注为我们保存了大量现已散佚的史料。在《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中,裴注引《献帝传》,详细记录了曹丕“谦让”帝位的全过程。
第一个暗示魏当代汉的是一个叫李伏的左中郎将,他声称“天子历数,虽百岁可知”,魏王即位初年便祥瑞屡现,正是魏当代汉之象。曹丕自然谦逊地表示,天降祥瑞都是先人的功德,并下令将自己的态度公之于众。紧接着刘廙、辛毗等承接李伏所言,继续鼓吹魏王治下祥瑞频出,合乎图谶,此是上天命魏代汉。曹丕继续谦让。接着又有太史丞许芝上书,引经据典说明“河洛所表,图谶所载,昭然明白”,“汉当以许亡,魏当以许昌”。曹丕眼见许芝说话太直白,赶紧表示听了以后“心慄手悼,书不成字”,并继续下令将他的辞让“宣示远近,使昭赤心”。接下来,傅巽、卫臻、桓阶、陈矫、苏林、董巴、司马懿等人争先恐后、善揣上意地纷纷上书,“臣等闻有唐世衰,天命在虞,虞氏世衰,天命在夏”,他们认为魏王太过谦虚,“天时已至而犹谦让者,舜、禹所不为也”。曹丕不厌其烦,一再澄清自己决无登帝位之心。
正当汉、魏相替一如尧、舜禅代的舆论日嚣尘上之时,汉献帝发话了。他很是体贴下情地下了一道禅位诏书,“昔虞舜有大功二十,而放勋禅以天下;大禹有疏导之绩,而重华禅以帝位”,以古鉴今,可知“天之历数实在尔躬(指魏王)”。群臣见状,也纷纷帮助献帝劝进。曹丕亲自上书辞让,表示“五内惊震,精爽散越,不知所处”。献帝第一次禅让以失败告终。但他随即下了第二道诏书,责让魏王“重华不逆尧命,大禹不辞舜位”,“天不可违,众不可拂”,再次率领群臣劝进。这次曹丕的口气松了一些,“公卿未至乏主,斯岂小事,且宜以待固让之后,乃当更议其可耳”。曹丕虽表示禅让之事可以以后再说,毕竟还没有马上接受帝位。献帝第二次禅让仍以失败告终。献帝屡败屡战,第三次率领群臣劝进,“舜受大业之命而无逊让之辞”,“四海不可以一日旷主,万机不可以斯须无统”。这次曹丕的推让之词颇显无奈,“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孤亦曷以辞焉?”献帝胜利在望,趁热打铁下了第四道诏书,“夫不辞万乘之位者,知命达节之数也,虞、夏之君,处之不疑,故勋烈垂于万载,美名传于无穷”,“王其速陟帝位,以顺天人之心,副朕之大愿”。这时的曹丕终于摆出一副万不得已、为民牺牲的样子,下了道一个字的命令“可”,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客气大赛,不情不愿地登上了帝位。
根据裴注所引《献帝传》的记载,从最初李伏上表到最终曹丕登帝位,曹丕前前后后整整推让了二十次——一般读者看到这里估计早就受够了——这还只是在假设《献帝传》记载了全部的推让表章、裴注又引用了《献帝传》全部相关内容的情况下统计出来的次数,事实上曹丕的推让可能远不止二十次。我们常说古代劝进要多达九次。“九”是个虚数,表示“多”。但如果以为“多次”也就是八、九、十来次的样子,那可还真是小看了劝进双方的“诚意”!
历史大多是胜利者书写的。《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魏王的辞让之心昭然于简册,献帝禅位的所见所感除了那四道诏书,就丝毫不见踪影了。记载献帝生平的史料,如《献帝传》《献帝春秋》《献帝起居注》等,又几乎全部散佚。无奈之下,我们只得从文学中去找。
《三国演义》第八十回“曹丕废帝篡炎刘”中,就全然不见了双方的谦让和客气。话说华歆等一帮文武在大殿上逼献帝退位,献帝“闻奏大惊,半晌无言,觑百官而哭”,“百官哂笑而退”。次日,献帝忧惧不敢上朝,被曹洪、曹休逼着进入前殿。二曹为夺玉玺,当庭拔剑斩杀了符宝郎,并在殿前布置了披甲持戈数百人。献帝颤栗不已,“泣谓群臣曰:‘朕愿将天下禅于魏王,幸留残喘,以终天年。’”
史书中的一团和气变成了文学中的剑拔弩张,二者相差甚远,但文学的想象绝不会没有依据。从范晔《后汉书·皇后纪》中我们看到,曹操在献帝身边全部安插了自己的党旧姻亲,并且诛杀帝妃,幽闭皇后。在曹操派人将伏皇后从宫中搜出逮捕时,伏后哭着问献帝能否救自己一命,献帝答:“我亦不知命在何时!”眼睁睁地看着皇后被抓走,献帝欲哭无泪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天下宁有是邪!”有父如是,其子可知。尽管史书中只记载了献帝禅位魏王的诚意和热情,没有留下丝毫的无奈与愤恨,但我们总觉得,小说和演义比“堂堂”正史更为真实。
曹丕在登坛受礼后,顾谓群臣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这句话原出于东晋孙盛的《魏氏春秋》,该书已佚,只剩这句孤零零的话留在裴注中。《三国演义》将它借来,放在曹丕一番刀剑相逼、终登帝位后,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是个莫大的讽刺。根据《史记》的记载,舜、禹是多么谦谦的君子,曹丕怎能和他们比呢!
然而面对《三国演义》此处的借用,我们是否不该不合时宜地想到,李白曾有《远别离》诗,中有二句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刘知幾《史通·疑古》亦“颇以禅授为疑”。舜、禹真的是如假包换的谦谦君子?是确定无疑的真客气?也许曹丕煞费苦心营造了一个舜、禹般客气的禅代假象以塞悠悠众口,才真是他自己想多了呢!
可怜的曹丕,推让了不下二十次,还被人一眼看出是在假客气。清代赵翼《廿二史劄记》“禅代”篇这样评价他道:“真所谓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又云:“至曹魏创此一局,而奉为成式者,且数十代,历七八百年。”然而即便是后人对汉魏禅代的效仿,究竟也是有所不同的。曹丕到底待退位的汉献帝不薄,封他做了山阳公,许他“行汉正朔,以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山阳公寿终正寝后,魏又“以汉天子礼仪葬于禅陵”(《后汉书·孝献帝纪》)。曹丕的后继者们对待废帝可就没这么客气了。自南朝宋武帝刘裕始,禅代后立杀旧君,假客气转身就成了不客气!如此说来,曹丕的假客气竟也还是有些真客气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