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亨”相逢,一笑泯恩仇
1951年7月的一天,上午九时左右,近来肝部不适的顾竹轩在长孙顾立雄的陪同下,去位于淮海东路、龙门路转角的“永川医院”就诊。永川医院是一家私人医院,院长是留德“海归”医学博士真川,是顾竹轩的常年医药顾问。
顾竹轩在年过50岁之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其中水鼓胀病即是—大要患。当顾竹轩在长孙顾立雄的陪同下,经过龙门路1号钧培里,准备向近在咫尺的永川医院走去时,刚刚扫完了地的黄金荣正拄着扫帚,目光呆呆地望着马路。这时的黄金荣正在做清洁工接受劳动改造。“爷爷,你看!”顾立雄指着几步外弄堂里的黄金荣说。顾竹轩不由得愣了。他从各种渠道得知,这位“老牌大亨”除了在“大世界”门前扫地,还天天自扫门前地,以示悔过。他定睛一看,唉!这位昔日八面威风的“大亨”已老态尽显。这时,黄金荣也看清了正怔怔地看着他的顾竹轩,也不由得一愣,他向顾竹轩招了招手。“爷爷,他……他在叫你哩!”顾立雄指着黄金荣说。顾竹轩两目炯炯地盯着昔日的仇人,心情极其复杂:“唉!……”顾竹轩竟叹了口气,说,“进去看看吧。”夏日的“钧培里”是宁静的,两个大亨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心潮澎湃,却默默无声。这一刻,整个世界就像是凝固了似的……“好了,废话就不说了,你我各自保重吧。”顾竹轩挥了挥手说。“老四!”黄金荣喊了一声。竟然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顾竹轩,泪水又汩汩地流了出来。顾竹轩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一情景,令顾立雄至今难忘!
“立雄,你身上带了多少钱?”这时,顾竹轩回过头来问。“有几百万块吧……”立雄应了一声,又疑惑地问:“爷爷,你……你……”“拿来。”顾竹轩说,“爷爷,这是你……你看毛病要用的。”顾立雄边解释,边从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哪这么多废话!”顾竹轩一把接过了钱,走上一步将那卷钞票塞进了黄金荣的手里,说:“一点小意思,你看看病,再……”“不不!’’黄金荣连连推辞,又将那钱拍进了顾竹轩的手心里,说:“老四,侬格日子也不好过,我怎么可能再麻烦你。”“拿着吧,今后,我们见面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唉!”顾竹轩伤感地说着,便将那卷钞票塞进了黄金荣的手里,说了声:“再会!”
1953年6月20日上午,黄金荣病逝家中,时年86岁。顾竹轩闻讯后,嘱长子顾乃赓将“棺材钱”送去钧培里,以表心意。
“江北大亨”驾鹤西行
1956年7月6日清晨。淮海坊35号顾宅,笼罩在—片阴云中。二楼正房右侧的床上,身患水鼓胀病的顾竹轩已病人膏肓。沉疴日深中,他的进食都有限了,就连他一生中最喜好的葱烤河鲫鱼、扬州狮子头,以及蘸着辣酱吃的青菜豆腐,都索然无味了。这种状况,令家人忧心忡忡。今天,他的状况更不好,昏昏沉沉中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句含混不清的呓语。显然,顾竹轩已进入了弥留之际。也就是说,他的人生之旅行将走到终点!
老屋里一片寂静,寂静中的沉重却如压在人心头的巨石。此刻,守候在床前的只有与之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张凤仙、小女儿顾乃芳,孙子顾立雄、顾立尧,还有保镖兼管家陈精忠、郑明珍夫妇。“当……当……”老式挂钟悠扬地敲响了。长孙顾立雄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记记叩在他心扉上的钟声:呵!八响钟声,八点整了。是钟声激发起顾竹轩的一线灵性,还是他在生命的终端前的最后一次冲刺?行将就木的顾竹轩竟睁开了眼,且放着亮光。紧接着,他的手、脚都活动了,身子也跟着动了,青灰的脸庞上竟然泛上了一块酡红。“老四,老四!”张凤仙一见,赶紧贴着他的耳朵,问,“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呢?”“扶……扶我起……起来。”顾竹轩的话语竟是如此清晰。这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奇。“慢慢,不着急噢。”张凤仙小心翼翼地将顾竹轩扶了起来,倚靠在那架雕花老红木床背上。“乃芳啊,快去弄水潽蛋。”张凤仙向女儿挥了挥手。顾竹轩已有两天水米不进了!“噢。”顾乃芳应声就往楼下的厨房走。“慢。”这时,顾竹轩伸手摇了摇,说,“凤仙,我……我跟你们有话要说。”“好好。”张凤仙点着头,又向乃芳等人招了招手,就坐在床边。“乃芳,你把床底下的铁箱子给我翻出来。”顾竹轩指着床下说。顾乃芳钻进床下,拖出了一只三尺长、二尺宽长方形的铁皮箱,抱到了顾竹轩的跟前。“你把它打开。”顾竹轩说,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了女儿。
这只跟随了顾竹轩多年的铁皮箱,对于顾氏儿孙来说,始终是个谜,他们不知道在这个箱子里到底藏有何物。由此,这个铁皮箱子对他们来说,充满了神秘感,就像古老的阿拉伯神话里的宝盒。捧着铁皮箱的顾乃芳立马就判断出,里面并非是金银细软,因为分量极轻。但她还是小心地开了锁,揭开箱盖。哇!她不由得愣了:这是装了整整一箱子的纸,有的还泛了黄。“精忠,麻烦你拿只脸盆来。”顾竹轩对陈精忠说。陈精忠快步下了楼,马上就从厨房里取来—只洗脸盆。这时,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这一箱子的纸片,张张都是别人欠下的借据。“凤仙,你把它们都烧了。”顾竹轩说。“烧了?”张凤仙张大了嘴巴,惊异了。是啊!估计这些借据的总面额,不会少于百万之数。说烧就烧,岂不是让可以归还的钱都化为灰烬,成为乌有。“老头子,你……你糊涂了吧。”张凤仙说。“叫你烧,你就烧嘛!”顾竹轩不耐烦了。张凤仙只得划着了火柴,一张张地点燃,放进脸盆里,看着那纸片,顷刻之间就化成了灰烬,又像一只只黑蝴蝶飘逸着。“奶奶,不……不要烧,不要烧!”二孙子顾立尧拉住奶奶的手央求着。“这些借我钱的人,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然,早就来还啦。所以,留着,没有用!”说着,顾竹轩叹了口气,说,“钱哪!生没带来,死不能带走……”
顾立尧听罢,便松开了手。“立雄,你……你过、过来。”顾竹轩的话音变得沉了,气也急了。在向明中学念初中,此时正值暑假中的长孙顾立雄已然懂事了,他知道爷爷一定有重要的事跟他说。“如果有机会见了周学文、杨进,还……还有邹……邹凡扬他们,代我道……道声谢。”顾竹轩说着,气息开始急了。顾立雄知道,正是有这些过去在上海的地下工作过的共产党干部、当然也是“崇德堂”门徒的他们,出具了证明材料,顾氏才得以苟安,没有受到非难。“立……立雄啊,今后……家……家里有什……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你……你就去找叔平叔叔……晓……晓得了吧……”顾竹轩越说气就越急。“晓得了。”顾立雄点着头说。这时,顾竹轩费力地向张凤仙招了招手,说:“把……把我放……放平了。”张凤仙、郑明珍一起轻轻地托着顾竹轩的身子,慢慢地将他平躺着。“老大,有……有信吗?”顾竹轩问。“没……没。”张凤仙摇头。“老……老二呢?”顾竹轩又问。“有,有。”张凤仙点了点头,又说,“前几天,还寄钱回来哩!”“噢,噢……”顾竹轩点了点头,又问,“乃……乃康呢?”“乃康在常州京剧团当琴师,还娶了唱梅派青衣的李冠南做老婆呐!”张凤仙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安慰着,“老三夫妻俩恩爱得不得了,放心吧。”“那……那小……小四呐?”顾竹轩说着,竟落了泪。“乃谨是国家干部,又是党员……”张凤仙说着,忍不住也流泪了。
小四顾乃谨自15岁离家参加革命,成为革命干部,但至今未回,这是顾竹轩最大的挂念,也是心中最深的痛。“都……都怪我……不……不好。”顾竹轩摇了摇头,一把攥着张凤仙的手,从喉咙进出一声,“关……关照他……好好跟……跟着共产党……”顾竹轩说完话,便又闭上眼,昏昏入睡……
张凤仙明白了,丈夫即将撒手人寰,于是,她赶紧从箱子里翻出老衣老裤,与郑明珍一起替他穿上。“当,当……”那架老挂钟刻板地敲完了十下,声震上海滩的一代枭雄、青帮“江淮兴武四”上海掌门人、“崇德堂”堂主、人称华界北市“江北大亨”的顾竹轩驾鹤西行,享年71岁!
摘自2015年第4期《中外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