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匹马。时间从草原上呼啸而过时,许多烟雨苍茫的故事和青翠碧绿的传说早已经被写下,被镌刻,被收藏。
少年时读诗,读南北朝时期的《敕勒歌》,读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不求甚解,只觉得一望无际的草原波浪般涌来,青草的气息新鲜如窗外的野菊花,后来知道那是指在天空与草原的连接处,穹庐仿佛巨大而滚圆的蒙古包笼罩着大地,现在所说的穹顶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再后来,我听到腾格尔演唱的《敕勒歌》,粗犷而有些嘶哑的嗓音将古代的草原搁置在一个当代的语境中,那些早已逝去的清晨或傍晚又回来了,那些清脆的马铃声,那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沙沙声,那些乐器模仿的狼的叫声,随着蒙古女子那一声高亢嘹亮的歌吟,至今依然清晰可闻。
有时,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仿佛走在某本描写草原的小说中,那种恍惚的遁世之感令我着迷。我知道那是骨子里的草原情结在作怪。2005年的北京夏天,在诗人东荡子张罗的一个小小的聚会上,我有幸结识了蒙古族诗人特尼贡,我记得他当时唱了一首蒙古民歌,我听不懂他唱的歌词内容是什么,但那种粗犷与苍凉在他灿烂的歌喉里迅速弥漫开来,草原的意境一下子就落入了手中的酒杯。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听到有人用蒙语唱歌,或许,对于蒙古人来说,草原本身就是一首歌,一个万物葳蕤的梦境。
十年过去了,草色遥看近却无,风景中的草原一旦归于真实,就失去了所有奇妙的冥想。在我的精神漫游中,风景无语,而草原是大地的故乡,每一个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人都是游子,都有被朝霞或暮霭唤起的乡愁,不经意中抬起头,偶尔看见一丝半缕炊烟袅绕如梦,远远的青山就掩映在故乡的黄昏里了。草原母亲就这样等待着我们的归去。好在2014年,有一个人代替我回去过了,并带回了那种无法用文字形容的苍茫与浩瀚。在内蒙古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我的艺术家朋友孔宁拍摄了她的行为艺术纪录片《嫁马》,那匹具有象征意义的蒙古马,实际上隐喻着草原的代代血缘、精神以及梦想,是用马的坚韧力量换取荒凉草原对无限生机的渴望。
嫁给马,嫁给草原。
满眼的蓝天白云点缀在新娘身上那套或洁白或粉或红的萨如拉婚纱上。
草原新娘,你的另一个名字叫宽广。
而时间也是一匹马吧。当我从想象之书中读到这句话时,草原的记忆里会突然闪出一支蒙古铁骑,马蹄生风,跨过了崇山峻岭,跃过了大江大河。那本想象之书到处都充满了事物和时间的种种回声,到处都写满了大段大段的有关草原和眺望的文字,到处都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和新的往事。
纸上的草原宁静,冷峻,一个人打马前行,路过了一片秋天的芦苇,风是飞扬的音符。吹过想象之书的风起先是翠绿的,吹到油画里才开始变得金黄,后来一直吹拂到布拉德·皮特的电影里。一个人打马前行,时间越来越坚硬,而草原越来越柔软。时间这匹马,沿途经过十八个朝代若干个情节,古代与现代面对面,发现彼此只不过是两个没有脸孔的蒙面人。时间这匹马从想象之书里经过时,草原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草一直伴随着它,在无数个明暗不均的季节与昼夜交替的空隙,你听到了马粗重的呼吸。
时间是一匹马。你听着血管里哒哒响起的马蹄声,只身打马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