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舟的人生历程走到1979年的时候,一个重要人物出场了。
韩美林。陶都宜兴几乎家喻户晓的人物。当时,“美林猴”、“美林虎”“美林壶”等诸多由韩美林设计的陶艺作品,走进寻常巷陌,成为平头百姓抢手的生活点缀;与各路紫砂艺人的合作,也是佳话连连。不过,对于韩美林来说,他在宜兴最重要的收获,莫过于与顾景舟的友情。
听韩美林讲与顾景舟的交往故事,近乎奢望。而这个章节,在拙著《顾景舟传》中非常重要。而约见韩美林确实太难,他时而日本,时而欧美;有时身体还会闹点毛病,避不见客。“名人难见”的一切因素,至此全部呈现。幸亏有史俊棠先生,他与韩是多年好友,但要见面似也不易。前前后后,与韩的秘书通了多少电话,应该是个不小数字;漫长的等待,从2013年冬天,一直延续到了2014年夏天。终于,赤日炎炎的一个清晨,由史俊棠先生带领,我在北京通州的一座迷宫级艺术馆里,见到了韩美林先生。
首先拿出的,是一张黑白照片。韩美林快人快语,世俗的一切客套,一笑略之。1996年,顾景舟病重。韩美林专程自北京赶来宜兴看望,在市人民医院的病榻前,两人合影;画面上的一对诤友,都在努力地笑着。但顾景舟风前残烛的生命景象,已经显现。韩美林说,其实当时我们都知道,这张合影,可能就是最后的留念了。你细细地看,我们的笑容,是苦的啊。
清晰的叙说,渐次演化成生动的历史现场。最初的相见,于蜀山之畔,那个美好静夜,与先生客厅对坐,室中冥暗,轩窗外树影寂寂,也似天长地久的神情。韩美林说,我俩是捏着生命对谈,身世、遭遇、心迹、怀想,像倾盆的雨,如急疾的风。早年,韩美林因受“三家村”政治问题牵连,锒铛入狱;直到1972年才获得自由。一肚子苦水,无处倾泻。而顾景舟“文革”期间长期压抑,内心的郁闷、苦楚,也一直难以排遣。夜深。俱寂。一壶清茶,接通蠡河波涌。韩美林这样描述他们交心的情景:
“自古以来,有两种人的哭最动人。一是少女的哭,二是老人的哭。我跟顾老见面那年,他已经65虚岁。我们两人的谈话,从开始就没有一句客套,全是交心。我把自己为什么坐牢,在狱中遭受了多大的苦难讲给他听,他听着听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他那种无声的悲泣,太让我震撼了。而他自己,讲到长期被“控制使用”,看似尊重,一到关键时刻,就露出尾巴,那种不被信任的苦楚,以及来自暗处的心灵压迫,常常让他夜半惊醒、欲哭无泪。他的切肤切骨的表情,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流泪了。他说,美林啊,人心隔肚皮,人家从来不信任你,只是利用你,要的只是顾某的一双手啊!要是可以拆卸,这双手早就不在我身上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当时,顾的住所还在毛家大院老宅二楼,上上下下,都住着紫砂厂的职工。夜深人静,他与韩美林说着说着,几度相对而泣,怕惊动隔壁左右,彼此只能强忍着压低声音。韩美林想起来,他刚到宜兴时,“有关方面”的领导就提醒他,与顾景舟,不要有太多的深度接触,因为,他还是一个有“历史遗留问题”的人。
还有人在他面前贬低顾景舟,说他懒,不肯做壶,和其他的老艺人比,他的作品最少。等等。
出于好奇,他把“不肯做壶”的问题,请教于顾景舟。谁知,顾景舟听了,沉默半晌,突然像山洪暴发一样吼出一声:
“人都不让我好好做,还做什么壶!”
几十年后,韩美林还记得,当时顾景舟吼出这句话时,双眼通红、满脸泪光的样子。
“但是,在他们面前,我绝不哭!”
顾景舟如是说。
“他们”是谁?顾景舟不讲了。可以想象,一般人是很难从顾景舟平时山水不露的脸上,读懂他内心的密码的。
最后,顾景舟还是忍不住说了两个细节。有一次他和几位徒弟跟着“上级领导”去外地出差,接待方把他当成大人物,众星拱月一样围着他,客观上就冷落了带队的“上级领导”。回来后,那位领导很恼火地让一位徒弟给他带信:不要头脑发热,你的今天,都是领导给的,如果什么都不给你,你屁也不是!
还有一件事,有一次他在工作室里无意说到,这个月做下的几把壶,被某某领导全拿走了。上午说的话,下午那位领导的电话就打到了厂部,一副发火的口气:顾景舟真老糊涂了,我拿的壶,难道是给自己的吗?全是重大外事接待上用的啊,告诉他,以后不要随便乱讲!
惊心。祸从口出。虽然媒体一再说,“文革”结束了,改革开放的春天来了。但在顾景舟看来,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里,还时有砭骨的寒流侵入。
但凡真的还有“运动”来,我们这些人,还是要倒霉的!
但愿,“文革”真的已经永远结束了。
子夜了。两人谈兴还浓。韩美林怕顾景舟吃不消,起身告辞。顾景舟说,美林,我送送你。
两人沿着蠡河,在黯淡的月光下,一路走去。
脚下的波光,闪着粼粼碎片,像无数双眨巴的眼睛。顾景舟停下脚步,仰起头,问,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一心为国家做事的人受这样的罪?
他目光炯炯,字字如钉。
为什么骨子里总还是不相信我们?
在韩美林看来,这是顾景舟式的“天问”。太多的人只知道顾景舟壶做得好,却不知道,一把壶背后的人格支撑。韩美林认为,顾景舟是个有着铮铮铁骨的人。许多东西,压抑在内心太久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奔流于地下的岩浆,终有一天会随着火山爆发,冲决而出的。
“此乐提梁壶”的合作,是顾景舟与韩美林友情的契合,也是两人智慧的结晶。
时在1987年,韩美林说,顾老,咱们交往多年了。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也有享不完的乐趣。何不合作一把“此处有乐壶”?
顾景舟朗声称好。韩美林很快设计出小稿,顾景舟看了,甚为合意。高提梁,挺拔遒劲,不仅体现筋脉力道,也蕴含宁折不弯的风骨;扁圆身筒,似古井,泉不竭饮,呼应自如,有怡然趣味。壶上铭文:“此处自有乐趣”。古篆,布局顶天立地,由韩美林操刀,乃取法破法、刀笔淋漓。顾景舟制此壶,力量用在高提梁上,那是超拔的高,仿佛命悬一线;稍有闪失,即弯曲变形,失却本意。那是悠然的直,力道藏在里面,可感知,可意会,以手触摸,仍然是挺拔,骨力盎然。
壶制两件,各存其一。是挚友绝配,也是情谊见证。之后的1988年,他们还合作了“雨露天星提梁壶”。那是直线与弧线的交错运用,转折处明快流利,提梁及壶盖的设计造型非常新颖,方中有方,方中带圆,圆中含方的构图特色。壶身丰厚扁圆,壶流则浑厚有力。纵观此壶,灵动风旋,有如飞鸟翔天。壶身铭文:两三点云不成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壶底刻款:戊辰三月。
从“此乐提梁壶”出发,顾韩友情,似浓酽老酒、愈陈愈香,一直延续到顾景舟生命的最后。
云不成雨,星犹在天,乃反取辛弃疾《西江月》寓意,以乐景言悲情。遥想世上许多事,因了遗憾,终成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