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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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29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梁溪秦氏藏“墨林棐几”考
诸文进
■ 墨林棐几铭文拓片及徐云叔、唐存才、廉亮题记
  ◆诸文进

  上海博物馆古典家具展厅迎门正中呈列的清代宋牧仲紫檀大画案,牙板上刻有光绪末年清宗室溥侗的题识,文云:“昔张叔未有项墨林棐几,周公瑕紫檀坐具,制铭赋诗契其上,备载《清仪阁集》中。此画案得之商丘宋氏,盖西陂旧物也。曩哲留遗,精雅完好,与墨林棐几,公瑕坐具,并堪珍重……”此段题识中提到的项墨林棐几,所幸历经劫乱,仍留人间,为本次金石书画展中重器。

  此件称为“棐几”的明式家俱,为黄花梨十字枨方案,实测尺寸高78cm,宽68.5cm,长102.5cm,两侧短边各刻有项子京印章,右侧纵向刻二印,上为圆印,印文为“项”,下为方印,印文为“墨林主人”。左侧刻一方印,印文为“项元汴字子京”。案面周边并圆形直腿足,牙条,牙头,十字交叉枨都以黄花梨制成,面板涂以朱红漆,案沿作冰盘沿线脚,不束腰,器形简练沉稳,风格大气挺秀,十字交叉枨用于杌凳为多,用于几案则较少见,此案十字枨交叉部分虽以直材交叉,但与常见的在相交地方上下各切去一半,合成一根厚度的做法不同,实际做法是交叉部分略高出直材,因为枨的横断面非方而圆,因此这样的做法在交叉部位便显得浑圆天然,可见制作者的匠心。

  之所以推断此件方案即是张廷济(字叔未)所藏的那件著名的“项子京棐几”,其根据除了案面“项子京”三方印章外,更有力的证据则是锲刻在一条腿足上的张廷济自作题跋,这段题跋文字是明确记载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中的,清仪阁为张廷济斋名,是书所收皆张氏所藏钟鼎、碑碣、鉥印,砖瓦等金石古物器形乃至锲刻题识的拓本,并有张廷济考释,将此件方案腿足上题跋拓本与《古器物文》所收“项氏棐几题识拓本”两相互校,文字,行数,书法,刀法无不相合,即为明证。

  王世襄先生所撰《略谈明清家具款识及作伪举例》一文中,也明确记载有这件“项墨林棐几”,并有详细的图文描述,图即《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中所存“张廷济题识铭”拓本,文字如下:“有的家具曾经名人使用过,但未必有题识,一旦为人所得,便撰写题识刻上去,说明来历,并志忻幸或缅怀。这和收藏家把题识写到书画上去是一样的。实例如项墨林棐几和宋牧仲大画案。所谓项墨林棐几是一张约两尺宽三尺长的桌子,原来只有项氏的三方印章刻在上面,后来嘉兴张廷济购藏,撰写了一篇铭刻了上去,铭曰:棐几精良,墨林家藏。两缘遗印,为圆为方。何年流传,萧氏逻塘。火烙扶寸,牙缺右旁。断韮切葱,瘢痕数行。乾隆乙卯,载来新篁。葛澂作缘,归余书堂。拂之试之,作作生芒。屑丹和漆,补治中央。如珊网铁,异采成章。回思天籁,劫灰浩茫。何木之寿,岿然灵光。定有神物,呵禁不祥。宜据斯案,克绰永康。爰铭其足,廷济氏张。书以付契,其兄燕昌。”铭文拓片收入《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第十册。

  上文所举尺寸以及铭文文字内容,与目前此件方案实测尺寸以及腿足上的契文是一般无二的。铭文内容详实,信息量极大,试解读如下。

  “棐几”即棐木做的几案,“棐”即“榧”字,泛指文人书案之类。“棐几”一词出自《晋书·王羲之传》:“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世文人每以“棐几”入诗,宋陆游《初夏诗》:“细煅诗联凭棐几,静思棋劫对楸枰。”元揭傒斯《和傅与砺近日》之一:“棐几看云凭,衡门罢月关”。将项子京这件方案称为“棐几”,是一种文雅的说法。

  “两缘遗印,为圆为方”,证之实物桌面项氏印,正相符合。“何年流转,萧氏逻塘”,可见此器后来从项家散出,又到了逻塘萧氏手中,逻塘即海盐半逻村一带,与张廷济所居嘉兴新篁里相距不远。“火烙扶寸,牙缺右旁,断韮切葱,瘢痕数行”,可见此桌案在萧氏手中,境遇不佳。“扶寸”是古人长度单位,铺四指为扶,一指为寸,形容较小的尺寸,这里表示桌上有尺寸不大的火烙痕迹,又沦为切菜切葱的案板,因此“瘢痕数行”,“韮”是捣碎的姜蒜韭菜之类,也泛指腌碎菜。“瘢”是疮痕伤疤的意思。

  “乾隆乙卯,载来新篁,葛澂作缘,归余书堂”。乾隆乙卯即乾隆六十年(1795年),时张廷济28岁,离他在嘉庆三年(1798年)得中头名举人做了解元公,还差三年。“新篁”即嘉兴新篁里,张廷济家世居于此,其南即海盐,因其地竹林茂密,又称“竹田里”,“竹里”。葛澂即介绍张廷济购此“棐几”者,嘉兴人,字见岩,斋名溪阳书屋,与张廷济友,好金石精鉴古,张廷济有一柄时大彬所制“汉方壶”,即得自葛澂表兄王安期之手,葛澂又曾替张廷济购买过“建文二年湖州府铜权”,故葛澂与张廷济可称金石之交。

  “作作生芒”,指光芒四射的样子,语出《史记·天官书》:“岁阴在酉,星居午……作作有芒”。“屑丹和漆,补治中央”,可见是张廷济收到此桌后为掩盖桌面火烙刀痕而加的红漆。

  “回思天籁,劫灰浩茫”,项子京珍藏法书名迹的地方取名“天籁阁”,朱彝尊《曝书亭集》有载:“子京以善治生产富,能鉴别古人书画金石文玩物,所居天籁阁,坐质库估价,海内珍异,十九多归之”。其孙项圣谟在《三招隐图》题跋中云:“明年(1645年)夏,自江以南,兵民溃散,戎马交驰,于闰六月廿有六日,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这便是嘉兴史上的“乙酉之役”,张廷济所谓“劫灰浩茫”意即指此。

  正因为劫后余存,因此张廷济对能收藏此件项氏棐几更觉幸甚庆甚,故其继而感叹到“何木之寿,岿然灵光,定有神物,呵禁不祥”。又自撰了此篇128字长铭,更请其族兄张燕昌书写并锲刻于腿足之上。铭文最后十六字揭示了撰文与锲刻者,即“爰铭其足,廷济者张,书以付契,其兄燕昌”。

  张燕昌也是乾嘉之际金石篆刻的大人物,他是海盐人,文鱼是其字。张廷济称其兄,是族兄的意思。张燕昌在朱漆桌面上另有一段题记,“嘉庆庚申(1800年,嘉庆五年)夏日,叔未令弟解元用丹漆补治,兄燕昌书”。据此可知,当乾隆乙卯(1795年)张廷济刚购入此案时,并未用朱漆修整案面,要到五年后即嘉庆庚申(1800年),才以“丹漆补治”,而张廷济自撰铭文中已提到“屑丹和漆,补治中央”,可见张廷济这段铭文的创作时间,也至少应该在嘉庆庚申当年或者更后时段,张燕昌锲刻铭文的时间也只会靠后不靠前了。

  光绪年间杭州人徐珂编撰《清稗类钞》,也有一段关于张廷济收藏此件项子京棐几的描述,可为补证,“张叔未藏项墨林棐几。去秀水之新篁里可五六里,为罗汉塘,萧氏世居之,颇富藏书,并蓄项墨林棐几……盖天籁阁严匠望云手制物也。张叔未以葛见岩之介绍,购得之,因作铭,索其兄文鱼书之……”其中最有价值的信息是揭示了项氏棐几的制作者,为“严匠望云”,《萝窗萧牍》,《骨董瑣记》中都有谈到:严望云,一作阎望云,明代万历年间著名木雕艺匠,善制木器,极为精工,曾为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做过香几,小盒等器具,置于项氏“天籁阁”中,极得墨林推崇,曾为项氏制作一只竹根杯“如荷叶式,附以霜螯莲房,巧而雅,墨林题诗美之”。严氏所作,传世极少,徐珂此处所言恐非空穴来风,则益见此案来历不凡。

  明清两代,谈到古物书画的收藏重镇,首推江浙,江浙不外乎苏州、扬州、嘉兴、湖州、常州、松江、无锡,以嘉兴而言,首推项子京,继而李日华,乃至清人张廷济。项子京之藏,四百多年以来令人艳羡至今,一时风流人物,如文徵明、冯梦祯、何良俊、李日华、董其昌直到乾隆皇帝,都对项氏天籁阁之藏推崇备至。乾隆1784年巡视江南至嘉兴,即曾特意造访天籁阁遗迹,并有诗怀项子京云:槜里文人数子京,阁收遗迹欲充槛,云烟散似飘天籁,明史怜他独挂名。为了表示倾慕,更将承德避暑山庄藏书楼冠以“天籁书屋”之名。

  惟其如此,所以凡经项子京之过手之物,不要说是法书名画,即使是片铜段木,后世藏家无不欲得而宝之,何况是像桌案之类的大器,昔日项子京摩挲古物,盘桓罗列于其上,精魂雅意凝聚于其间,得者仿佛神与古会,能不珍同拱璧?除了项子京此件“棐几”,据说还有一具项氏把玩书画的大理石画桌,后来也从项家散出,先是归于苏州藏家陆西屏,嘉庆年间又转到苏州藏书家黄丕烈的“士礼居”中,黄丕烈就曾说过:当年项子京在世时,不知有多少价值数十万金的书画古物在此桌上展览,此石案上有无数古人精神所寄,此石已然有灵,“今而后当谨护持之,勿轻去焉,庶足以慰此古物之精灵乎”。黄丕烈的此番感叹,用于此件“棐几”之上,也是贴切的。

  到了清代中叶的嘉兴,又出了承继风雅的张廷济,张廷济将文人赏玩鉴藏金石古器的一整套游戏方略推向极致,真到了凡器必拓,拓之必跋,跋之必有考据的程度,他又精于书,工于诗文,并将音韵、训诂之法体现在鉴赏文字之中,使金石收藏更富学术性,提升了这一收藏门类的档次。他的这一整套规范遂为后世文人效仿演绎,如吴平斋、吴大澂、陈介褀、端方、龚心钊,直至近人唐云,风雅传承,不绝于时。举凡竹木铜牙,砖瓦甓砚,砂瓷匏石,凡称古物,稍具来历便什袭之。此老自得此项氏天籁阁棐几,便屡次记之咏之,在其《清仪阁杂咏》中就有一诗赞之:图书天籁六丁收,此独华严劫后留,宝树文章裁锦缎,山人名字印银钩,焚香想展千金帖,置酒应开万卷楼,多少墨痕须记取,文唐诸老旧风流。

  晚近之后,项氏“棐几”又从张廷济家散出,为无锡秦清曾(1894-1984)所得,清曾名淦,近代书画名家,与其父秦锦文在上海创办艺苑真赏阁,其曾祖父则是晚清山水名家、《桐荫论画》的作者秦祖永。

  一件经四百年仍完好如初的名器,历劫不磨,重放光采,每个得见此器的好古者都应额手称庆,眼福不浅,黄丕烈所谓“谨护持之,慰此古物之精灵乎”。张廷济所谓“定有神物,呵禁不祥,宜据斯案,克绰永康”。在这件“棐几”之上,体现得至为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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