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和姐姐吴凤珍合著了一部长篇小说《小酒店》,送投《新民晚报》。是时“夜光杯”的吴承惠老师当即表示安排连载,并告诉我说,准备在连载此小说的时候配上插图,每日一幅,增加可看性。
得此殊遇,我当然十分欣喜,忖度着不知烦劳哪位画家为拙著插图增色?很快谜底就揭晓了,当《小酒店》正式“开张”,一下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素来敬慕的贺友直老师熟悉的笔触和人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拙著的文字因贺老师的插图将会提升N个档次啊!以后就每天先迎接贺老师点睛之笔的插图,细细欣赏,然后再看自己的文字,看着看着,思维完全被活泼风趣的插图所牵引,配图分明成了主角,文字则完全成了配角啦。这是我头一回看文字和插图颠倒的感觉。
贺老师为拙著的插图洋洋洒洒一路画去,每日一图,将近百幅,我自然看得如痴如醉,读者们反映也是大呼过瘾,当最后一幅,画的江北剃头师傅胡冬柏因与苏州丐头婆吕兰媛恋情所困,不得不撑船离开江南返回老家,那竹篙划出的层层涟漪也让我和广大读者一样,心中涟漪不绝,久久回味啊。此后我一直心存感恩,感恩一代连环画大家连面也没见过,就为我这无名小辈画了那么多的插图,这既是大师的品德修养显示,也是那个年代风清气正的写照。
几年后,上海文艺出版社准备将《小酒店》和我另外一个连载于《新民晚报》的小说《水乡女子》合集出版,编辑王肇岐老师问我那些插图的原稿。我便决定求助于贺老师,遂有了登门拜访、一面之缘。
登上贺老师巨鹿路旧式小楼二楼的家,不禁为老人家生活的简单朴实所折服,也隐隐心疼:这么大名声的画家,不说没有专门画室,竟然工作间生活间会客室混搭在一起,跟当时上海大多数平民生活一样格局,甚至还不如,因为九十年代初,许多上海人都改善了住房条件呢。贺老师很不以为然,直夸自己住这样的房子最是适宜,三十余平方米的空间,什么事都一烙铁烫平,并且出脚方便,就在市井生活包围之中,什么样的人物都便于接触。至此我恍然识机,原来贺老师就喜欢生活在市井圈子,就喜欢画市井人物呢。他坦率告诉我,一看《小酒店》文稿就十分喜欢,充满了市井风味,人间烟火,小说描述的酒店老板、丐头婆、剃头佬、唱堂会的、说书先生、黄包车夫、鬼火道士、画喜神的、警察局长……都是他喜欢画的人物,尤其喜欢那个受尽屈辱、敢爱敢恨的丐头婆,所以欣然接受吴承惠老师之托呢;换了没味道的作品,纵然出高价也不肯画的。这就是可敬的贺老师,真正的艺术家,只讲艺术,不图别的。记得我当时只送上两盒无锡排骨,他十分高兴,嚷嚷说:“哈,啜老酒菜有啦,无锡肉骨头!”嚷着,希望我下次不必带什么的,他吃老酒其实非常简单,什么样的菜都行,宁波人本色。
那天,他跟我说了许多绘画之道,真本事是白描,寥寥数笔,就画活了人物。示范给我看一幅“吃白食”人物,一拨人吃完饭,都做出要去结账的架势,有离座欲趋账台者,有手伸到口袋里作掏钱状,神态都是摆摆炮的,看了真让人忍俊不禁。我于是跟他谈起现实社会生活中所见众生相,他听后兴致很高,譬如我说起饭店门口新郎和新娘的形态,说到新郎穿得西装笔挺,一身名牌,却是耳朵边夹着一支香烟,人物就一下活了,并说我为之作了“竹枝词”:“如今新郎皆新潮,皮尔卡丹梦特娇。偶尔回首真标致,一支香烟鬓边俏。”他为之抚掌。我试探着能不能来个合作,即我作“江南世相百态”之“竹枝词”,贺老来配画,他认为这个建议不错。
对于我出版书籍之事,贺老满口允承鼎力相助,他遗憾地表示,插图原稿已全部捐美术馆了,他可以亲自去复印回来,让我不必再奔波取稿,可让出版社编辑直接去他那儿取便了。我深为贺老的一片至诚所感动。
我的“江南世相百态”在努力写作中,后来看到贺老师手头那么多笔活须完成,就一直不忍开口谈合作的事儿,然而一直怀着敬重的心情关注着他的消息。然而天不假年、这位画坛大师猝然离我们而去了,我只能以心香一瓣祝老人家一路走好,画笔依然朗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