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逝世已有五年了。在父亲的书桌上,仍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叠诗稿,还有一支钢笔、一副老花眼镜、一本辞海。轻轻地,我用手绢拂去上面的灰尘,抬头凝望那挂在墙上的遗像——说不准,哪天主人又会回来修改它?
如果你一张张仔细翻阅那些诗稿,会发现:里面有很多的错别字、很多语病,和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词;然而,女儿的心中,也有一首诗,那首诗,却很美……
摇头晃脑朗读新作
2003年,77岁的父亲患晚期胃癌全胃切除。切片报告诊断癌细胞已穿透胃外膜。医生预言他只能活半年,顶多不超过一年。手术后的父亲体重一下子轻了十八斤。他进食变得非常困难,经常呕得五脏六肺都翻了个个……
可是,你哪里又看得出这是个被阎王爷挂了号的人?
出院后,父亲仍和以往一样成天欢喜着,忙碌着。清早起来出门打太极拳,和晨炼的老哥老姐们谈谈笑笑。回来到菜市场兜一圈,他耳背,“啊?啊?”地问好几遍才听明白了价,但眼力可好,挑菜挑瓜新鲜又好,手头一掂就知道斤两。回到家,放下菜忙活着去浇花,用鱼鳞鱼肚肠沤烂当肥料,那臭味呀,你捂住鼻子逃到大门外也会熏倒!
父亲又昂昂然去青松城老干部大学读书了。我护驾一起去。耳背的他,端坐在课堂前排的座位上,竖起耳朵聆听,还煞有介事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可是,渐渐地父亲的眼皮就不争气地打起架来,他支撑着,捶着太阳穴。他的头终于不自主地耷拉下来,还不识时宜地“呼噜噜”打起了鼾声……每次上课他都难为情地打着呼噜睡着;可是他每次还是兴高采烈地去听课,一节课也不肯拉下。
白天,父亲就坐在靠窗那张书桌前,抽着烟,在纸上写写涂涂。什么满江红啦,念奴娇啦,木兰花啦,口中“平平仄仄平”地咕哝着,手上翻着辞海寻找谐音的字。半夜里,他琢磨着写诗睡不着,猛然想到一个关键词,一咕噜爬起来,拧亮台灯继续写……
要说耄耋老爸的文笔如何我实在不敢恭维;可当年他在从事业务的同时,也曾担任过解放日报的特约记者,发表过一些文章,还曾主编过一本几十万字的仪表工业经济发展史呢。如今父亲脑袋里的机器毕竟老化了,他却不知道年岁不饶人的规律。他快乐着,得意着,兴致盎然地成天写啊写。他写的诗当然是最棒的诗噢!他常操着山东口音摇头晃脑地把新作读给我听,还一封封信寄到报社投稿,哪怕每次都石沉大海……
过了四次八十大寿
写诗累了父亲就到厨房转悠。炸藕盒是父亲的拿手菜。藕片夹肉滚上薄薄的湿面粉,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喷香,馋得我刚出锅就抓一个“滋啊哈”地猴急吃,真个是爸爸独创山东特产的美食嘿!包饺子、蒸包子、做韭菜饼,那更是父亲的绝活啦!他能一手滚动擀面杖一手转饺子面,一张张均匀的饺子皮就魔术般地变出来了。他在皮子间放好饺子馅,十指交错,只一捏,元宝般的饺子就成型啦!
逢年过节全家团聚,父亲一高兴就下厨大显身手。不过他老人家烧菜有个癖好,就是爱放花椒。一口咬到一个花椒,一口又是一个花椒,舌头麻麻的很恶心,满口的饭菜不得不都吐掉。见你吐,他还拉长脸教训着:“不懂品味,连菜一起糟蹋了呀!”于是我大口吃又陪笑脸:“好吃!好香!爸您烧的能和大厨师媲美啦!”他这才高兴了,咧开胡子渣渣、缺了门牙的嘴,笑了。
父亲过了四次八十大寿,怎么回事呢?79岁,他说:“过九不过十”,我们热热闹闹为他办了寿宴。80岁,他理所当然:“今年我八十整。”我们又开开心心为他摆酒祝寿。81岁,他气正腔圆:“去年是虚岁,今年才是我八十周岁。”于是,欢天喜地全家人又聚到一起。82岁,我索性不等他提先自觉问:“爸您越活越年轻了,咱再过八十大寿吧?”“好啊!好啊!”他像孩子般大笑……
在庆生家宴上,父亲喜滋滋拿出昨夜精心写成的“杰作”,激情饱满地高声朗读起来:“神州大地红旗飘,子孙欢聚唱歌谣。花儿娇俏,鸟儿鸣叫,生活和谐乐陶陶。举杯畅饮庆诞辰,革命人永远年轻逍遥!”我们都使劲鼓掌七嘴八舌为他助兴:“写得好!太好啦!”“姥爷您太厉害了!写得太感人了,我都想哭了!”“太美了,还都押韵呢!您成大诗人啦!”父亲笑着,乐着,还连连鞠躬说着“谢谢!”——人家把一顶顶飞过来的高帽子照单全收了,戴在头上舒服着呢!
在笑声中活出尊严
父亲仍和过去一样对球赛痴迷。奥运会转播他场场不错过,英超联赛他半夜三更爬起来看。每次看到精彩当儿,会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比年轻人还投入还兴奋!
你能说父亲老吗?能吗?虽然他有时丢三落四的:有时把报销单扔到垃圾桶,有时吃过药说没吃,有时丢钱包有时丢钥匙……但毛主席说:“大事情明白些,小事情糊涂些。”爸您老不就是这样的人?您是瑕不掩瑜啊!他听了我的话,笑得开怀……
父亲就是在笑声中奇迹般地又活了八年!
其实,我知道,父亲的一生很苦。童年时祖父离家参加革命,作为长子的他才10岁就打短工、卖豆腐,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十六岁时他也参加了八路军,枪林弹雨转战南北;中年遇上动荡,被打翻在地,受尽了屈辱……生活上他也很不如意,一心想生儿子,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女儿也就罢了,还一个夭折、两个残疾,唯一优秀的女儿又远在国外。到了老年,他又患了心梗、脑梗、高血压、糖尿病加上胃癌全胃切除,还两次大骨折,似乎什么病都让他占齐了。除了这些,父亲还有许多难言的隐痛,那些无法向人说、也不愿说留在心底的创伤,被父亲严严实实掩藏起来了。
也许父亲吃的苦太多,参照太明显,他其余的日子对照之下就每天都是甜的了!
况且,父亲自尊心很强,他只想风风光光做人、活得有尊严。于是他装作不苦、不委屈,只把好事、喜事、美事挂在嘴边、炫耀在嘴边。他骄傲着,要强着,欢欢喜喜着,得意洋洋着。于是苦就真的躲起来了,躲得让人找不着、看不见了;而被女儿看见的,也只是藏头露尾、朦朦胧胧的影儿。那影儿甜甜苦苦、喜喜痛痛、荣辱功败交融着,就碎碎片片、串串联联地化作了一首诗!
那首诗,隽永在女儿心中,很美,很美,一直都在,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