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虞咏霖 虞一风之子。上海市金茂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世纪》杂志、上海韩天衡美术馆、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中国手指画研究会、《中国指画》杂志常年法律顾问。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协会常务理事。
执着于画画和教画
父亲是位自由职业者。这身份在当时比较少见,因为这意味着你没有单位,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固定的收入。好在他有一技之长——画画,原先在杭州开画室,卖画、教学生,常有一些地方要办个什么展览会,工业的、农业的,或是科技的,邀请他去。地方大多比较偏远,比如新疆、青海。于是他就带了一帮子学生,浩浩荡荡地开过去,从海报到展场布置,所有的展示图片,全部包揽了。往往一干数月,未必能赚大钱,却是与学生同吃同住,连教带实践,也是机会难得。只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经济困顿,艺术市场自然也就跟着萧条。吃饭尚成问题,买画学画自然也就成了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奢侈。至于办展览这类大声吆喝的事,也几乎一夜间销声匿迹,没人气,没市场,光吆喝又有什么用呢?万般无奈,父亲只好关闭了画室来到上海,因为母亲这儿好歹还有一些活儿——给床单、手帕、枕巾、塑料桌布以及搪瓷脸盆等设计图案。那些设计本来是母亲的业余爱好,她喜欢慢工出细活,每天画一点,到时笔下的设计图成了那些日用品上的美丽图案,就好比自己写的文字变成了铅字,那份喜悦真的让她非常享受;当然,还有稿酬能补贴家用,倒也不无小补。这下好了,来了个快枪手,母亲退居配角,成夫唱妇随,产量自然也就翻番,只是那就像给报社投稿,需要等待,过程有点漫长。父亲又找门路,从搪瓷厂拿回出口热水瓶的铁皮空壳,直接拿油画笔在外壳上作画,或山水,或花卉,或鸟虫。每十个或十五个一组,图案得一模一样,等干透,然后交厂里,一手交货一手拿钱。那段日子家里角角落落堆满设计图纸与热水瓶壳子,房间里也充斥着调色油气味,弄得像个小作坊。一家人齐心协力,不能说富足,却是充实。
只是日用美术并非父亲的追求,他心里放不下的是他所钟爱的中国画。
后来,父亲带着兄长去了武汉,继续追寻他的中国画的梦想。这以后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和他聚少离多,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对父亲的印象。那时,老百姓的柴、米、油、盐等都要凭票证供应,而上海的生活相对其他城市要好些,这可能就成为我和母亲留在上海的理由。父子见面也只能靠母亲每年的“探亲假”,我们坐长江轮,四等舱,一个单程便是三天三夜。
记得那一年,我快上小学前,母亲因单位请不了假,就托付给一位“东方红”客轮船长,一路照顾我,送到武汉,让父亲到码头接我。武汉的家很简陋,像当时的电影《地道战》,先爬梯子,再掀开翻盖,然后从翻盖口进屋。到武汉的第一个晚上,我与父亲挤在一张木板小床上,我睡在靠墙的里铺,半夜里父亲就从用木板拼接的床板上滚落下来。第二天兄长找来了木板再拼接成大床,才终于宽敞很多。吃的也很简单,我至今仍然记得邻居家里煮萝卜烧肉的香味引得自己垂涎欲滴的样子。如此简陋的生活条件却依然使人快乐。因为家里与众不同的,一是猫多,家里养了好几只到处乱窜的漂亮猫咪,它们应该是父亲的模特,因为父亲喜欢画猫。二是除天窗外,四面墙上都用大头钉挂满了各种各样美丽的绘画,鲜美的《鳜鱼》,阳光下芬芳四溢的《花卉组画》,以及其他新创作的绘画或者书法作品。画都出自父亲的笔端,让这个简陋的居所,也充满了温馨的气息。
父亲离不开绘画,几乎每天都在画画。饭可以不吃,画不能不画。有时随父亲外出,他与朋友只要谈到画画的话题,便格外话多,有时谈得兴起,只要有纸,哪怕是搪瓷杯盛水、食堂菜碟放墨,父亲都会欣然提笔,边画边讲解。据兄长介绍,刚到武汉时,生活还没有着落,父亲就与几个学生组织画男的人体模特,地点在汉口花楼街一间窄小的屋里。画素描时,父亲用的是棕色炭棒,是很正统的苏联画法,基本功扎实,画什么像什么,他画的人物像譬如齐白石等,美髯飘飘,仙风道骨,挂街口,立刻就吸引了人围观,并且很快就有单位请他去画领袖像。听母亲讲,以前父亲在福建,为了画蝴蝶,曾去野外采集了许许多多蝴蝶标本,有的蝴蝶太珍贵,不忍心捉了做标本,他便紧随蝴蝶,蝴蝶飞,他跟着奔跑,忽而树林,忽而花丛,忽而山腰,忽而水塘,等蝴蝶停下,他便赶紧写生,回家再细细回忆琢磨。就这样日积月累,他终于画了一套品种不一,神态各异,色彩艳丽的“百蝶图”。曾有人要出高价购买,但被父亲婉拒。我明白,这上面的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都并非凭空想象的“人造蝴蝶”,几乎每一只他都能说出当时捕捉或跟随写生的经历。这也许还算不上是父亲的泣血之作,但绝对是父亲的心血之作。
父亲喜欢音乐,他竟能用锯木头的钢锯拉奏出一曲曲美妙动听的乐曲。尤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拉的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因为钢锯特殊的效果似乎愈加凄迷悲凉。
一天,父亲从寄售店里买回一架旧的脚踏风琴,然后给我弹奏了一首又一首,边弹奏,便低声吟唱。然后他告诉我,这是圣经中的赞美诗歌。父亲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他告诉我,每次他遇到困难,心情不愉快,他便祈祷。父亲还说,天上还有他的父亲。
为使我静下心来,父亲让我帮着在沙皮上磨印章,反反复复磨了一块又一块。之后,他开始手把手地让我学画水墨梅花、松树、石头和竹子,并告诉我这是在打基础。在汉口的姑妈家,我当众画出一枝水墨相间的竹子时,一旁的父亲那种幸福满足的神情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父亲带我去武汉长江大桥写生时,又教我用小木箱做成一个画盒,外面用布带子吊着可以背,里面放一块挖了许多小洞的三夹板,然后将青霉素的小药瓶装颜料嵌在小洞内,青霉素瓶口有个软塞子,如此颜料就不干了。父亲自己也是背着这款自制的小木箱,写生画画。父亲除了教兄长和姑妈的儿子画画外,还教朋友的孩子和推荐的学生。父亲对来家里学画的学生说:“不要等需要时再去写生,凡是眼睛能看到的东西都要用画笔记录在心灵里。”我由此十分渴望学画画,父亲也希望他的小儿子能子承父业。但是,由于父母亲对我的就学问题意见不合,导致父亲要我留在武汉跟他学画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
开启中国指画研究
父亲虞一风,号四明一风、白云老人、太白山人、萍如室主,1916年5月16日出生在浙江镇海扎马村,幼年即随奶奶移居杭州,师从巴拿马世界博览会金奖得主王鹿春,朝夕相处学习金石书画、字画鉴赏。十二岁即鬻画为生。十八岁考入武昌艺专西画科(现湖北美术学院),学习从素描到油画的全部课程。毕业后应武术大师万籁声邀请任福建省永安师范、龙岩师范、体育师范艺术科主任。二十八岁弃笔从指,从此开始长达四十余年的指画研究、传承与推广。五十年代在杭州曾与潘天寿同于一室研究指画并创办四明画院。但两人有着不同的美学追求和价值取向。潘天寿较注重承继文人画的画风,求古拙之趣;父亲则以中法为体、西法为用,得朴厚之意。两人风格迥异,功力悉敌。定居武汉后,父亲又开办四明画室传授中国画,举办素描、水彩、水粉、油画的短训班,且继续指画研究。父亲认为,指尖、指头、指节、指背,可分别代替毛笔的中锋、侧锋、偏锋、破锋。为此创立了中国指画的“八字要法”,即“细心皴墨,大胆泼水”。细心皴墨解决所画物体的造型,大胆泼水则使所画物体水墨淋漓又不失造型准确。父亲自编《中国画教程》授课,从白描的一朵梅花开始,再画桃花、茶花、月季、菊花、牡丹、秋葵、荷花。从小花到大花,笔力渐强,然后是白描上色、没骨、小写意、大写意,最后是手指画,父亲鼓励后学者要奠定良好的笔画基础,不为指画而指画,指画乃笔画达到成熟后的升华。父亲讲起过他二十八岁时弃笔从指的故事。父亲去福州举办画展,途经马尾时遭日军飞机轰炸,住的客栈被夷为平地,全部行李画作都被毁于战火。在一堆堆瓦砾灰烬中,父亲挖到了几把刻刀和一块原本洁白现已成黑墨玉色的印章。喜不自禁之际,父亲磨掉了印上的“太白山人”原文,重刻“烬余”二字,意喻劫后余生。后思徒有两手,何不用手来作画。故购来纸张丹青试着画朱竹一幅效果甚好,又画雄狮、苍鹰、岁寒三友,均手到画成。其实,这都得益于父亲平日里的刻苦钻研。由此,不到一周成指画百余幅,在福州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指画展且作品销售一空。父亲就将全部所得捐给了当时的抗日政府。从此,父亲一发不可收,不仅弃笔从指,并且对指画的技法及理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写有《中国手指画技法》,后被收录在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指画艺术》中。
父亲一生不屑名利,早年的弟子有的已成大家,也有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成为美协主席。学生有名了,而为师者却依然默默无闻。解放初期龙岩地区推选父亲当美协主席,父亲推辞不掉当了副主席。但父亲很快就离开了福建,离开了美术界,并且随着那个时代的变迁,渐渐与外界的美术群体隔绝了。后在退休履历表中,父亲竟是一个美术设计工人并仅享受工人的待遇,这对一个省级师范的教授,一个老知识分子而言无疑是不公正的。父亲生性淡泊金钱,也没能等来艺术等于商品这一天。其实,即使等到了这一天,父亲也是无暇顾及,更是不屑顾及的。1976年迎来文艺春天后,随着政策落实的喜讯,父亲又重返画坛,日以继夜挥指作画。1980年父亲南下九江、庐山、泉州、龙岩、福州、厦门、广州、深圳等地举办个人指画展,不厌其烦地为中国手指画的传承宣传他的主张,介绍他那已被实践证明了的先进教学方法,并以展览、示范、教学为一体推介中国指画。父亲的作品被日本国际友好馆、挪威基督教会、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湖北省人民政府及诸多国际友人收藏。庐山“锦绣谷”勒石为父亲的指书,仙人洞纯阳殿内的碑文均出自父亲的书法。1983年,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方毅与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的关心下,父亲开始筹备创设中国手指画研究会。但是,令人心碎的是,1986年9月25日深夜,父亲因脑溢血猝死于画案。此时,一幅白梅还未点蕊。于是,这幅冰肌玉骨的白梅竟成父亲的绝作。之后,《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武汉晚报》《江汉早报》《长江文艺》《武昌文史》等媒体均相继刊登文章,以怀念这位“中国杰出的指画家、热心的倡导者虞一风先生”。有学者评论,“从历史的角度去评价,虞一风先生在中国指墨画艺术领域起到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父亲被赞誉为继指画开派画家高其佩之后,中国手指画历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
如今,中国手指画研究会已由兄长接力,正沿着父亲的足迹,为中国指墨的传承与发扬光大而默默耕耘,并正在茁壮发展。在父亲之前,虽然有潘天寿、钱松喦的指画,但他们只是将指墨视为他们的部分艺术风格,而缺乏传播与推动的目的。即使是在指画创始人高其佩所在的清代也是如此,且清代之后指墨已濒临失传。但是,与前者不同的是,父亲接续了指画艺术香火后,即以传承中国传统艺术文化为己任,以指画狂人自居,倾其毕生精力为中国手指画的弘扬而奔走呼号、布道传艺,直至殚精竭虑。父亲的一生为人师表、淡泊明志,究竟有多少弟子,恐怕很难说得清楚。然而,当代中国指画艺术在全国范围的推广与普及,以及现今海峡两岸指画艺术的交流,却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在友人眼里,父亲有着像梵高一般为艺术献身的从容,有着扎实的中西绘画功力及良好的艺术修养,人物、山水、花鸟、走兽、鱼虫无所不精,书法、金石均有涉足。尤其是父亲对中国手指画的一系列独到精辟的理论,以及现存可考的作品,必将对中国指墨文化的传承与弘扬,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在儿子心中,记得的是父亲的期盼,以及父亲对绘画艺术的热爱。谨以本文纪念父亲诞辰一百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