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陪伴80年
王玉连是现在村里唯一仍然会穿大襟褂子的人。黑色的香云纱嫁衣,是她唯一的嫁妆,陪她走过青春,也陪她度过艰难岁月。“活了92年,这套嫁衣跟了我80年。好多人不在了。人就是从这头走到那头……”
老人说,母亲做的这套嫁衣,她在前年还穿过。尽管衣服已经旧得“脆”了。“许多老衣服穿旧了,不得不丢了,但始终留着这套妈妈亲手缝的嫁衣。我会一直留着,等我过世时,一起烧掉。”
女儿为母亲做的祝寿衣
另一件打动我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的丝质大襟外套。尽管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当它映入我眼帘时,其精致细腻依然令我感到惊艳。衣裳的主人,是77岁的北京老人王冠琴。与上一件衣服不同的是,这一件,是女儿做给母亲的。
确切地说来,衣服的第一位主人,是王冠琴的姥姥。这件华美的衣裳,是她姥姥的六十华诞装。传到王冠琴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今年8月,她看到了“寻衣问道”的征集启事,勾起了对故人的思念。“这些先人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寻衣问道’之旅,可以让她们把心底的艰辛和无奈,通过今天的人说出来。”
王冠琴的姥姥出生在1878年。到她60岁的生日时,抗日战争爆发了。“为了庆贺她的60岁生日,母亲做了几套衣服。面料都精挑细选,做工也是花费了心思的。”王冠琴老人说,一共三件:一件黑色丝帛唐花纹的棉袄,一件蓝灰色羊羔大襟皮袄,以及这件蓝色提花丝质大襟外套。
“生日那天早晨,姥姥一大早就起床了。母亲给她打了一盆水,给她洗漱打扮,姥姥非常高兴。因为姥爷辈分高,受邻里尊敬,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其乐融融。谁知过了晌午,一切发生了变化。下午3点的时候,外面跑进一个后生来,大喊,鬼子来了,快跑吧。”
王冠琴的母亲刚把衣服披上,就往后山上跑,此时,什么都来不及带走了。待她们晚上回来,只见满屋狼藉,遍地鸡毛。“姥姥看到这个场面,非常难过。一头坐在炕上,两只眼睛愣愣的。母亲走进里屋,看见姥姥在不停地摸着新衣裳,她叹了一口气说:‘幸好穿了这件新衣裳,不然连它都没了。’”
经历洗劫舍不得穿
这一劫过后,她的姥姥便把这件衣服用油布包起,仔细地收藏了起来。“八年抗战,时局一直动荡不安,她就一直不敢穿这件衣服。那个时代,保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日本鬼子又进村了。日本飞机在天上扔炸弹,其中一枚就扔在姥姥的不远处。万幸的是,姥姥从炮火中活了下来,却自此落下了毛病,会不能自控地摇头。
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获得胜利。“姥姥把这件衣服拿出来,晒了晒,这年生日,再度穿上了。即使如此,她也是很舍不得的。从抗战胜利到1949年,日子依然不安宁,除了过生日、过大年的时候,她平时都不舍得穿。”
1949年,战争终于结束。衣裳的命运却并没有随之岁月静好起来。“姥姥有三个儿子,两个在外上学、成家。她一直跟大舅住在一起,土地出租给别人。姥姥人称大善人,日子过得简朴,经常接济别人。但三年土改时期,地主都要被抄家的。姥姥想:‘我是不是也要被斗啊。’”王冠琴老人回忆道。
“她想了想,又把这三件衣服包起来,送到我母亲那里,母亲辛苦做的衣服,还是交给她吧。姥姥把衣服送到母亲手里,说,这是你做的衣服,我知道你的好心。你把母亲和女儿的感情穿在一起,但你的这些衣服我不能拿走,我得留给你,做个念想。”
把家族故事讲下去
就这样,衣服被传到了第二代人的手里。“过去的女性,都是勤劳的女性。她们与自然抗争,还承担着动荡与苦难。我的姥姥虽然不属于特别清贫的女性,但毕竟是民间的妇道人。她用她的一生,在传递着她做母亲的责任。”王冠琴说。
“她在把衣服交给我母亲的时候说,做这个衣服,是你的孝心,但自从这件衣服做出来之后,我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说到这里,王冠琴叹了口气。“母亲给她做了这件衣服21年,姥姥只穿了10次。最后,她把这个惊悚和无奈,归结于不吉利,归咎于命运,其实不然。”王冠琴的母亲一直保存着这几件衣服,即使是特别的历史时期。“六七十年代搞批斗,母亲看到那样的场景,对我说:‘家里有些东西得烧掉,万一斗到家里来,就麻烦了。’”那天半夜,她的母亲拿出一个脸盆,一面烧一面哭。当她拿出姥姥的衣服后,怎么也舍不得烧,又放回去藏着。“她反复地说,这件不能烧,这是你姥姥的愿望,不能烧。”
1997年,王冠琴的母亲90岁,把衣服交到了王冠琴手里。5年后,她便去世了。“我不仅仅是保存这几件衣服。母亲把它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这些衣服经历了不同的时期,承担着姥姥的辛酸,也承担着她的无奈,还有深深的情感。愿母系家族的女儿们,能一代一代的,把家族的故事讲下去。”
“我始终记得母亲把这几件衣服交给我时说的话,一个女人生下来,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都是用这一根针穿下来的。这个情感,绝对不能丢。我就牢牢记住这句话。”
说到这里,王冠琴的声音哽咽了。“传到我这儿,我觉得挺遗憾。我已经快80岁了,身后没有饱含这种情感的人来延续。如今我觉得,这衣服我可能传不下去了。这根针穿不下去了,这个感情也越传越淡漠了。我就把我的衣服和我的故事,交到这里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