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只鹅
每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总会一大早匆匆出门,那是他赶去八埭头买春卷皮——当年的春卷皮可是个稀罕物儿,唯有春节那几天才有供应。或者,他便是去三角地小菜场买菜了——据说那儿供应的花色品种齐全,虽然一样地凭票供应。其实,父亲骨子里是个很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只是限于条件罢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哪来这么多的讲究?说到底,不过是穷讲究而已。无奈父亲直至晚年,秉性依然不改。
那一年春天,父亲下班回家带回来一只硬纸盒,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一只小小的鸭子,一团黄绒绒,仰头啾啾叫,真让人一眼便爱上了它。父亲说,它是鹅。可是当我把这很像鸭子的鹅捧出盒子放下地,它却一拐一拐东倒西歪地朝前走路。父亲说,厂子里的同事在厂门口买了它,放在车间里任它乱跑,结果不知喝了什么脏水,顿时瘫在地上,同事说肯定养不活了,便把它扔了。父亲见它还有一口气,于心不忍,将它放到了硬纸盒里,不断地给它喂水,这才渐渐有了转机,会叫了,也会走路了。
我更动了恻隐之心,立马便把它捧在手里,奔向了石家浜的河畔田头。我当然不会想到,就从这一刻起,我将很历史地充当一回“丑小鸭变天鹅”的见证人。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一份缘。起初,把它捧在手心里;后来,放在竹篮里;再后来,用一根细长的青竹竿赶着它走;再再后来,它会十分自觉地一摇一摆紧紧跟着你。随着时间的推移,丑小鸭很快便褪去了那一身黄绒绒的胎毛,长出了硬硬的雪片也似的羽毛,仿佛换上了战士的戎装,真漂亮。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变得高大又威武,尤其是头上那一冠红红的顶戴更增添了几分战士的魅力,故而好斗,动不动就把长长的脖子笔直一伸,“吭吭”大叫着朝一切胆敢侵犯它领土领空领海的不速之客奋不顾身地直扑过去,够威猛。
春去秋来,丑小鸭早已出落成为一头漂亮的天鹅。当然,它的食量也很惊人,脖子一探,“刷”地一下,一大片青草便下了肚,如同割草机一般。眼瞅着常常吃得脖颈处直线鼓了出来,犹自大快朵颐不停顿,厉害着呢。
挑野菜时,它是你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它在小河里抖动一身雪白的羽毛嬉水时,我是它最忠实的铁杆粉丝;日落西山时,它一边伸长头颈昂首“吭吭”叫唤,一边会拽你的裤腿催你回家。于是,它在前头带路,我挥舞着竹竿在身后跟随,上桥,下坡,越过马路,走进工人新村,一直步入家门,它自会乖乖地钻进窝去。
好通人性的小生灵呵。我们俨然成为了一对好朋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一个夜晚,好像是一个梦,但愿是一个梦。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似乎是母亲在叹气,说,你要把鹅卖了,可儿子怎会舍得?又是一声叹息,仿佛是父亲,说,不卖怎么办?天凉了,送当铺的秋衣要赎出来了……忽然又像是奶奶的声音,说,尤师傅要买,我看还是今天夜里送过去吧,明天当着孩子的面,你们做爹当娘的怎么下得了手……
一切都是若隐若现,一切都是飘来浮去。一切仿佛是真的,一切又好像是假的。只缘我在那一个晚上太困,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二天一早,虚无缥缈的梦忽然变成了很残酷的现实。刚睁开眼睛,先是听到父亲像在和谁吵架似的大嗓门,哎呀,这鹅,鹅怎么不见了?接着是母亲惊慌失措的声音,啊呀呀,是不是给黄鼠狼偷走了?奶奶好像在跺脚,怪不得昨天晚上我老是听到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定是黄鼠狼干的坏事!我连忙下了床,父亲母亲一起奔了过来,说,鹅,你的鹅,给黄鼠狼偷走了!我的眼泪下来了。我抬起头看着父亲母亲。父亲的脸色陡然变得像冰一样寒凝三尺,母亲的脸色冷丁变得如火一样红透半边。
我想起了昨夜的梦。我号啕大哭。奶奶慌了,迈着小脚急急赶了过来,一会埋怨父亲没有关好鹅窝的门,一会让母亲今个晚上一定要逮住黄鼠狼。一边唠叨,一边抓起毛巾擦我的泪水。
这天,我破天荒没有去小菜场。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去挑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