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军营已五十余载,在我记忆深处难以忘怀的,除了战友和武器外,还有那铺于床上的稻草垫。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军营里无论干部战士,清一色的稻草床垫。当然,这草垫外统一镶套着印有红五星和八一字样的洁白布套,显得齐整划一。退伍之前,擦亮武器,卸下并上交帽徽领章。临别连队,我噙泪告别战友,还不忘凝视、抚摸一下那床草垫。
从入伍第一天晚上起,我就睡在草褥垫上,与它亲密接触。说实话,刚开始时对于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学生兵”来说,委实很不习惯,原因呢,一是从小在家睡惯了棉花胎,柔绵暖和;二是嫌它土气、粗糙而寒酸相;三是翻身时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烦人。但细看之下,这草垫中间似鱼鳞状层层覆盖,紧密有致;四边有“草辫子”缠绕,又硬朗扎实。我不由暗叹,此物頗像草编工艺品,非能工巧匠而不能为。
班长告诉我,当兵的样样都得自己动手,全连百多号人的草垫,全靠前任老兵手工制成。还请来当地老乡示范,手把手地教,如何搓草绳;如何接头、交叉;如何拽编;在何处使劲、拍打;如何保证尺寸、厚度等,再一教十,十教百,蔚成大观。来自农村的班长绘声绘色地给我讲着,他当然也是编草垫的好把式。可惜,这深奥的“草垫经”,对于来自大上海,学过立体几何、三角函数的我,仍是懵懵懂懂,只得“睡”享其成。
草垫的材质是稻草,冬暖而夏凉。寒冬腊月,官兵们无一例外,躺在草垫宽厚的胸膛上进入梦乡;盛夏酷暑,大家又在草垫上铺一张单人席,同样安然入眠,清凉一夏。记得一个风雪之夜,我站半夜哨,执勤回来之际,我冷得有点哆嗦。当我躺上草褥,钻入被窝时,那草垫的窸窣声,似对我深情絮语:小战士,快来吧,我这里还留存着你的余温呢。
星期天或节假日,战士们自由活动,有的斜倚在草垫上吹着口琴,那《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的旋律,引来好几战友的和声;有的三五成群围坐于草垫,兴致勃勃地甩着扑克;我呢,便坐于软硬适中的草质“榻榻米”上,一门心思摆动我心爱的车马炮,形如僧人坐于蒲团。嘿,稻草垫哟,你不仅是军人睡眠休憩的好伙伴,还是战士训练之余的娱乐驿站哩。
如同世间万物总有垂老的一天,草垫自不例外。有一则它用残光余热奉献海防战士的故事:某年岁末,根据上级通知,大部队调防到黄海沿岸,我连奉命驻扎于茫茫海滩之滨。哪来营房?全连要分好几处“扎营”,旧草房、破祠堂、棉花仓库等,全都作了安排。连首长最信任我们一班,竟“分配”到离连部最远的一座废弃砖窑安顿!班长带头钻入窑膛,大家动手搬砖、铲土、打扫,十来号人挤挤挨挨,正好。可问题来了,这窑洞无门,还有好多处砖缝、罅隙透风,如何是好?班长向连里汇报商量后,决定“牺牲”一批较破旧的草垫:找来旧布包扎权作门帘;再拆解部分草垫,紧塞在缝隙处,内侧糊上报纸,暂抵凛冽寒风。草垫,当它们形容枯槁、垂老破败之时,仍秉持患难与共、奉献暖意的不朽风骨!
军装已脱下好几十个春秋,而那沧桑深沉的草垫情感哟,仍时时在我胸中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