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建造一个家
当邓子儒在朝天门码头的废墟中找到失魂落魄、神思恍惚的未婚妻时,他还以为蔺佩瑶被大轰炸吓破了胆。他想上前去拥抱她,但他发现这个即将做他妻子的人根本没有渡过一劫之后爱人出现时的激动——就像美国电影中那样,投入他的怀抱失声痛哭,而他轻抚她的肩头柔声安慰她时,不要说蔺佩瑶的肢体没有任何反应,连她的目光也如死人般僵硬、冰冷。
那是一个让这对新人终生难忘的傍晚。太阳泣血,一团又一团地洇红了西边的天空,重庆城的血都溅到天上的残阳上去了。一些人在小船上用带钩的竹杠打捞浮在江面上残缺不全的尸体;一个妇人在江边发疯似的奔跑、嘶喊,一个孩子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哭泣。刚才蔺佩瑶打算乘坐的那艘客轮船首扎进江里,歪斜在码头上,船的尾舱高高翘起,露出一个狰狞的空洞。汽笛不再鸣叫,渔船满载哀伤。这哪里还是平常渔舟唱晚的长江!
邓子儒看见蔺佩瑶满脸的泪痕,在沾满了尘土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条,把一张精致秀美的脸搞得凌乱不堪。他掏出手绢来递给她说:“我们走吧,佩瑶,家里的也惨……”蔺佩瑶仰起头,看见邓子儒也是一张泪脸。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第一次是她答应嫁给他时。
“家里?”蔺佩瑶诧异地问。“我老汉儿……伯父叔叔……一群堂兄弟、侄儿侄女……十八口人啊!”邓子儒蹲下来,嚎啕大哭。下午在家里时,他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这个家庭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现在轮到蔺佩瑶来安抚他更加悲伤破碎的心了,她把他揽过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痛痛快快地哭。然后,她也面对东去的长江,大哭了一场。
月亮升起来后,两个人才相互搀扶着,穿过到处是断壁残垣、还在燃烧的城市回家。一些街道上还飘散着烧焦的尸臭,房屋在燃烧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呻吟,有的房子在月色中像一个人形的骨骸,忽然“哗啦”一声就垮塌下来了。蔺佩瑶禁不住浑身发抖,双腿吃不住劲。她哀求道:“不要再走了,我们这是在重庆城吗?你要带我去哪里呀?”邓子儒说:“我要带你回家。”“你刚才不是说家已经遭炸没了吗?”蔺佩瑶已经知道专门为他们建盖的小洋楼已经不存在了,当时她并不当多大一回事,仿佛那是别人的新房一样。现在,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原来是多么渴望家的温暖和庇护。
邓子儒拥着兔子一样惊悚的蔺佩瑶,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豪情。“佩瑶,你听着,我会再给你建造一个家,我要重新恢复我邓家的产业。挨刀砍的日本鬼子,炸就炸吧,老子们不会虚火他龟儿子些。等丧事一办完,我们就举办婚礼。”“婚礼……”蔺佩瑶看着黑暗中的一处废墟,木然地说。“是的,婚礼。”邓子儒紧搂着自己的女人,豪迈地说:“跟从前计划好的婚礼一模一样。十八顶花轿来接你,新建一座花园洋楼等着你,炸坏了的英国钢琴,美国道奇车,我们再买;工厂、酒店、饭店,我们再建。请相信我吧,花儿谢了会再次开放,月亮缺了会再圆。我们的生活是它小日本炸不垮的,只要有我邓子儒在,就不会让你过一天苦日子。”
“哎呀,天狗来吃月亮了!”蔺佩瑶忽然一声惊呼。一场诡异的月全食在哀伤破碎的城市上空悄然发生,更加剧了它在遭受重创之后的哀伤、恐慌。一些人已经跑到零乱的街道上敲打脸盆了,老人们在破败的屋子里高声诵经,他们认为这可以驱赶吞噬月亮的天狗。
邓子儒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就要扬起婚姻的风帆,狗日的日本飞机来轰炸了;我们刚刚在废墟上向往着花好月圆,天狗就把它一口吞了。难道我就那么背时?那时邓子儒不会知道,国家的命运尚且如此,个人背时的命运必定和一个人的爱如影随形,抱得佳人归是一种幸运,幸运的背后却常常隐藏着长江水一样日夜流淌的不幸。这一代人中,幸运只是人生的几处小小的点缀,像花儿开在荒漠里,让你对漫长的人生旅途始终充满希望,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多年以后他才会明白,天上掉下来的那些炸弹,不是偶然,而是家国命运;不仅夺人生命,还改变人生。
“没得事,我们不虚(怕)。”他紧紧搂着蔺佩瑶,恨恨地看着天上那条讨厌的“狗”,把他的月亮慢慢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