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都会把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重读一遍,这些故事常读常新,而此次最打动我的是全书唯一的中国故事:《王佛得救记》。
老画家王佛和弟子林在汉帝国的通衢大道上漂泊,直到一天深夜,他俩被汉天子派来的士兵逮到宫殿。端坐在玉雕宝座上的天子年方二十,却异常苍老,先皇为防止他受到世间七情六欲的玷污,将他养在一个清静孤寂的房间里,没有一人被允许走过他的门前,自小到大,汉天子唯一能接触到的就只有收藏在房间里的王佛的画作。
他深深陶醉于画中的世界,当他终于获准走出房门,登临高台,眺望远方,却惊讶地发现现实世界远比不上王佛画中所描绘的那般美丽。汉天子嫉妒地对王佛说:“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佛画笔下的世界。”
恼羞成怒下,汉天子逼迫王佛画完一幅后者年轻时未完成的山水画作,而一旦完成,天子将下令焚毁王佛所有的画作。
王佛提笔,很快进入忘我的境界。画中的海水满溢出来,浸没宫殿的玉砖地面,王佛笔下的一叶轻舟也逐渐拉近,欸乃的桨声回荡在大殿里,方才被杀头的徒弟林重新站到王佛面前,脖子上系了条特别的红围巾。
“师傅,我们启程吧,到大海之外的地方去?”
“我们走吧!”王佛说。
海水缓缓退落,玉砖地面闪烁着零星的水花,大臣们的朝服已干,汉天子的披风流苏上还留有几朵浪花。王佛的画作依凭帷幕而放,画中的那艘小船逐渐驶离,起先还能望见林的红围巾,而后,小船缩成黑点,王佛和弟子林就在这位老画家创作出来的茫茫海上,永远消失了。
该小说究竟脱胎自中国的哪则故事原型,众说纷纭,却又莫衷一是。小说末端读来似神笔马良,而王佛和林的师徒关系又依稀可见孔子和几位贤徒的影子,林散尽千金支持师傅有如子贡,复活的林对王佛说的第一句话来自颜回,“师傅尚在,徒弟怎么敢死呢?”而结尾师徒二人泛舟远去的情景又宛若孔子对子路说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尤瑟纳尔像个贪玩的孩子,企图把所有有趣的东西都收进她的百宝箱。
我此回读的是英译,猛然发现,虽然这个故事的两个中译本分别作《王佛保命之道》和《王佛脱险记》,但是在英译和法语原文里,标题如直译,应为《王佛得救记》。“得救”对于有着基督教信仰的欧美读者而言意味深长,尤瑟纳尔显然是另辟蹊径,从东方文化中寻觅一条不同于西方神学传统的挣脱尘世烦恼与污浊的道路。
徒弟林原本有生而为人的各种恐惧,怕昆虫,怕闪电,怕死尸。但结识王佛后,他欣赏起青灰色的闪电,观察蚂蚁可爱的爬行轨迹,甚至迷恋呈现于自缢的妻子脸上的那抹青绿色彩。对美的追求帮助他克服人性中的怯弱一面,甚至让他最终不再惧怕死亡。
多年前读英国哲学家、数学家伯特兰·罗素的散文名篇《如何变老》,他说年纪大了容易犯两种忌讳,一是过分沉溺于往昔,二是把感情过分地倾注于年轻的后代。罗素找到的优雅变老之法是拓宽非个人化的兴趣,“直到个性之墙逐步退场,直到个体的生命融入宇宙万物之中。”
谈到变老,谈到死亡或许显得过于沉重,然而人成年之后常常苦于不复有孩提时的无忧无虑,苦于外界的波动时不时搅扰内心的宁静,难有疗愈良方。在这个意义上,尤瑟纳尔和罗素也提供了启示,在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业中消去自己的边界,消去对自我的执念,自由和幸福不在远方,就在寻常的每日生活里。正如罗素所言,“因为我关心的东西将会继续,因为知晓他人将会继续我未竟的事业,我为自己做了所能做的部分而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