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4:百姓纪事/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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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9月17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我的“土岗”老师
张国宝
插图 田红
  ◆ 张国宝

  两个小时改一稿

  “好的,老师,我马上查好资料发信息给你!记住了,三个方面的!”情绪起伏的通话长达半个多小时,我终于放下手机,但胸中愈加汹涌澎湃……

  我称呼他老师整整30年,之长之久,有时也疑惑:何来如此奇缘?

  1986年春,我在市政府人才流动政策的激励下,从市区调回家乡,凭着一部未能发表的长篇小说“敲开”县广播电台大门,干上了记者。县委宣传部领导的话留着尾巴:“试着干干吧!”当年的县广播电台不可小觑。记者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还得时常在市级媒体上发表。从一家特殊央企中“转业”过来的我,分明感到千斤的压力。

  5月初的一天,我终于采访到一条可以向上发稿的新闻:地处县内的市水产研究所基地获得本市首次人工河蟹育苗的重大成功,100万尾蟹苗神气活现地游进了农民们的养殖塘。稿子寄出后,我诚惶诚恐,因为过去的业余文学创作,尽是退稿……没想到,3天后,“蟹苗稿”就在《解放日报》市郊版头版赫然登载,且大标题雄踞右上角报眼位置。我简直有点要晕过去的感觉!更让我吃惊的是,那天下午4时许,头版编辑特地给我打来电话,赞说此稿关联着市菜篮子工程,新闻性特强,以后多多赐稿……我不迭声地道谢,由衷地称呼他“老师”,抓住机会,坦陈自己刚入行新闻,恳请他收下我这位学生。他忙说高帽子不敢戴,不过日后在新闻方面碰上难题尽管与他联系。我顿感眼前打开了希望的大门!

  老师原来也是奉贤县人,庄行乡农村的,现在家住这县城里我们单位南边的解放三村里。在他热情鼓励下,我后来陆续在市郊版上发表了数篇新闻报道。其中一篇采写县内一个偏僻乡的一位生产队长带领队上农民养鸡致富。老师收到稿子后,约我在那个星期天陪他去一趟。赶去后我十分诧异,他对养鸡队长竟然如重新筛选一遍似地仔细询问,还提出在我看来净是“刁钻”的问题,如这样的合作模式能不能搞长搞大等等。回家的路上我才知道,这篇稿子很有份量,要上头条的。他又说,当记者采访,不仅要带着一双如在空中盘旋的鹰的眼睛,向下俯视,还要有跨前意识,前瞻性预测新生事物的前景等等。他的经验之谈让我大受启发。

  但让我后来永远坚定不移地称呼他老师的,是第二年春天里的一件事。

  那是我寻访到县内首位水利工程专业户。这在当时整个市郊是件新鲜事,还有一串曲折动人的故事,我便写成了通讯。写通讯我是新娘子上轿头回,篇幅又挺长,心里实在拿捏不准。那时候解放日报市郊版职能已由市农委的《上海郊区报》代替,老师也回报社农村部当记者去了。星期六的晚上,我壮着胆子到他家去。进门时,老师和师母正在用晚餐。见我来,他匆匆扒完碗里的饭,给我沏了杯茶,请我走进他那个卧室兼写作室。坐定后,老师详细地询问了我采访来的情况,然后接过稿子仔细阅读起来。一阵后,他说:“你耐心等等喔!”我点头,端坐在他身后右侧几步远的地方,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一段时间,他燃了一支香烟,沉思好一阵……老师修改稿子足足花了近2个小时。我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窝竟觉得有点潮湿……

  后来这篇通讯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登载得很有气势。

  赶稿落下的血疤

  数年后,我下海了。但对老师等人我几乎没有一个人告知的。年届40岁的半文人转身去经商办企业,自己也没底。

  出人意外的是,第三年秋的一日下午,老师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此时,我已创办了县内最大的木材市场。他与熙熙攘攘的顾客一起走进来,我大步过去紧拉起他的手高兴得直叫嚷,让他吃了一惊。

  老师要购买些木材装修新购的商品房,我二话不说,为他选好所需的木材料,又叫了辆小卡车给他送货过去。木材总价格两千多元,我执意不收他的。公司当时属国营,我吩咐会计从我的工资中扣除。如此,我感到多少偿还了老师曾给我的莫大帮助。

  岁月潋滟前行,商海中沉浮,稍有空暇的时候,老师那个晚上改稿的身影依然会浮现在我眼前。我常常想起他的经历。他小学毕业回乡务农,18岁那年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参军当的是铁道兵,几个兵笔杆子集结团部宣传股,写新闻报道专攻《解放军报》等大报,夯实了新闻记者的底蕴。他在渔船上“漂流”出从部队复员后第一篇新闻报道,那时他经招工后在市渔业公司渔船上打渔。报社迅即“抓获”了他,起先是借用后来很快转正。

  自从那次电话称呼他老师后,我的目光也一直注意着他的“行踪”。那篇《愧对子孙的浩劫》的大特稿,采写的是长江中下游数千里江面上数万条渔船滥捕“黄金”鳗苗,6千多字加上新闻照片与插图登载了整整一个通版。发表后,国务院一位分管副总理对此高度重视,专门作出批示,滥捕的恶况很快得到有效遏阻。特写《巡天遥看太浦河》,更是他极为别出心裁地乘坐市水利工程指挥部的专用小飞机飞上天空,俯视下面数万名农民开挖太浦河的壮观奇景写成……

  老师赤脚出身又赤脚到了底的,后来也没有参加什么带职学习,但市里熟识他的大报同行幽默地说他在新闻这一行上,得着了捕鱼时海里的神水神风。我钦佩他的聪慧,更佩服他付出的数倍于常人的努力。他的右脚踝至今有一块汤圆般大的紫色的淤血疤斑块,这是他采写那篇被报社评上“红旗稿”的《千里海塘行》时落下的,那地方肿瘤开刀手术3天后,他跛脚驱车奔赴全市千余里海塘,两天两夜赶写稿子时无奈地把带着伤口的左脚搁在电脑桌上,伤口处缝线崩裂渗血……

  “春来遍见桃花水”,老师倾心投入赢来“华东九报重点报道竞赛二等奖”、“上海市立功竞赛功臣”等一连串荣誉,更体现了良好的社会价值。1994年全国农业厅局长会议假座上海农业大厦召开,时任农业部长刘中一说:“上海有个朱记者,写的三篇文章,说的是真话,是实事求是的话……”说的正是他写的思考类的新闻述评《种粮大户的困惑》《“农官”们的苦恼》《耕地的呼唤》。还有一次,某市领导到码头迎接市渔业公司渔船首批赴太平洋捕捞满载而归,见着现场采访的他,不无风趣地说:“老朱,你又抢着独家新闻啦,但不要写我这朋友,要写渔船上工人呀……”

  电话里字斟句酌

  前年秋,互相失联了18年的我和老师又相见。老师特地赶来寻找我的事,再次给我心头震动,也有了延续至今的情缘。

  我后来辗转创办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实木地板制造工厂,曾经十分红火,可15年一晃,行情已是落凤坡,正是该收摊啦。那天老师和师母同来,师母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纸质礼袋,说话间师母把礼袋递给我。这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原来,他俩是来还我那次未收木材款之情的。老师加重了语气说:“你一定要收下的,我们老朱家的门风,就怕欠了人家的!以前忙于工作,现在得着点闲了。”我急得直率地问:“那我欠老师的情咋还?”“喏,还到这上面来。”老师说着从黑皮包里郑重其事取出又一礼物:《老记者报》!

  原来他已退休,现在是区老记者协会会长,他又自行领衔主编,辟出这属内部刊物的协会报纸。老师豪兴畅述,满脸灿烂:“老兄弟,很有成就感,我这几年很有成就感啊!”临走时他又嘱咐我一定要抽空给他这视同宝贝女儿般的报纸贡献上几篇。

  “在忙啥?”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柔和得如这秋日周末里的阳光。话音一转,“你这文章我要换掉标题的……”老师没有提高分贝,我听来却如觉着战斗机起飞时猛地向上拉升了角度!这是我“贡献”的第三篇文章,那个极为创新与撩动人心的标题,我揣摩再三,好一番聚心凝神。我赶紧解释这个想法的由来。

  “不行,这要造成读者概念混乱的!”老师斩钉截铁,“文学是创造,新闻的生命是真实,泾河渭河只有两分明!”

  “那要动大手术啦!开首段要全部推倒重来!”我着急地叫起来,又急中生智,“老师,你就在文学两字上加个双引号吧,那完全可以啦!你别太累了,节日里不歇歇呀,69岁啦!”

  我绝对是掏心窝子话!师母不久前又说过,前年一次他突然晕倒休克,但住院治疗2个月间,他溜回南桥三天,干完那一期排版的活。他睡眠一塌糊涂,熟睡只有3、4个小时……

  “即使是96岁了,我也要把事情做得板板扎扎。我把开首段重写了,念给你听听啊……”

  我赶紧请求他打住,说学生的拙作就是供老师斧正的。看来,他今天大半天全交代在这篇文章的修改上啦!我百感交集。哦,老师,你何苦呢?是啊,全区退休的新闻老笔杆儿们,点赞这里是他们的第2个家。会员们称是“春燕飞来”。前年7月的抗战纪念特刊,披露国内首次问世的一件文化界抗战史要事,3个版面篇幅图文并茂,并配以另一整版的10幅抗战木刻画,让业内行家抚掌称绝……可到底是夕阳红啊,年岁能饶人吗?

  “还有啊……”电话里,老师还在步步为营!那是指我拙作里的举例。本来起稿时我都注明年月日,定稿时感到那如隔了个世纪的老黄历而抹去。“老兄弟呀,你是当年参加了复旦大学新闻培训班的,懂的咯!没有标明事件背景的文章能发表吗?你让我此期这个栏目开天窗啊!”

  “My God!”我嘴里忽然冒出感叹,但又赶紧毕恭毕敬地答应他,那就是本文开首的那句话。

  今晚他准又要开夜车到半夜了。你根本想不到他会这样编稿的!一次一位作者传来一篇1万多字的电传稿,他从中“吊出”800字的一篇文章,又保持了原文的原汁原味,作者后来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

  我急忙赶回家,查询了资料,发了手机信息给他;又按捺不住心头蹦跳起的话,不加修饰地追发了过去:“你在我的心坎上已经不再是老师,而是一座高峰!学生欲学而如师,却永远不够标杆,唯有崇敬不已!”

  没有恭维没有拍马。我数十年里在数项职业生涯上的蹦跳,几乎一直连着自己心中那个极为功名利的梦;而他,永远地乐意着如蜜蜂般不停吸取花粉,为他人为这个世界沥出甘饴。

  “老兄弟你发错信息啦,我够得上称誉的只能是一个土岗,现在追求的是不因岁月的流逝而矮化!”他一会后回复给我的信息。

  我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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