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岁的温州老人叶国传先生,自从二十年前迷上回文诗后,潜心创作,孜孜以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至今已得两千三百余首,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被视为诗坛奇人。
一
叶国传住在温州鹿城区府前街三官殿巷的一幢平房里,如果用红漆在斑驳的房子外墙涂上一个“拆”字,外面再画个圆圈,差不多就是反映旧区改造题材的影视剧用来进行实景拍摄的“现场”。
很难想象,写了两千三百多首回文诗的叶国传老人,就住在这样没有一点可发思千古之幽情的环境里。“茶酒诗情闲适志,印书画趣意从心。花落怜香知日暮,月明窥树透清阴。”“窗明着意绿摇竹,日暖向花红满台。双双燕语巷移影,脉脉情怀诗逸才。”如此清丽可诵的诗句,出自长期居住于陋巷破屋中的诗人之口,是不是有点矫情?如果这样想的话,只能说明你还没走进诗人的世界,还没真正感受到诗人的情怀。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在叶国传看来,这里的天地真是好阔大好美妙呢,哪有什么苦愁、辛酸、怨怼和不满?
是的。叶国传并不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房子可以居住——几年前,旧区改造,老夫妇就分得一套高层电梯房,可他硬是不愿去住。他解释说:“我的耳朵太灵敏,住在通衢大道边的高楼,汽车开来开去,共振出的那些低频声音令我难以忍受。”
这算什么理由?其实,那幢有些七倒八歪的陋房,恐怕才是更适合他静心创作的福地。古人所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叶国传深谙个中三昧。因此,他固执地认为,躲在高楼大厦里是产生不了灵感的,也不可能写出什么好诗。他要接地气。
每当月明星稀、天蕙风和畅之日,叶国传会拉着老伴顺着自己搭建的小铁扶梯,攀上平房的屋顶,看莳养着的盛开的花,看头顶上的澄清的天,没准还会抱着琵琶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这是我见过的最普通的家,也是最寒碜的家:天花板和墙壁上刷的涂料,已经被风化得变成一张张皮,挂着,翘着,好像马上要掉在人的头顶上;电线的走向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家具更是乏善可陈,看上去随时有散了架的危险……看到这个环境,你会疑惑: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诗意栖息地”?但是,很快,你的直觉颠覆了疑惑——两架钢琴(其中一架是电子钢琴)相向而放;五六把琵琶形成队列;一张古琴悬在楼道最显眼的地方;墙上张挂着书画作品,琳琅满目;写字台上、书橱顶上堆着一卷卷宣纸,活像开着纸张店;价值四五万元的音响设备,弹眼落睛……最让人震惊的是,叶国传一拨弄弦索,顿时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千军万马,八面来风,浑然天成,给予人极大的感官享受。问:“这是什么曲子?”答:“这是我即兴弹奏的,名字还没想好……”
当叶国传还不是一位有名的回文诗人时,他已是当地响当当的琵琶演奏家,人称“琵琶传”。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偏见而小看了叶国传良好的文化素养?
在一个把写诗看作是生命一部分的人的眼里,世界上本没有什么苦不苦的生活,只有找不找得到灵感的烦恼。
二
叶国传兴趣广泛,样样学得了,样样拿得起。他懂音乐、会谱曲、能弹琴、擅书法,当然最有成就的还数写回文诗。
所谓回文诗,就是能够回还往复、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的诗篇。它是汉语言文学中的一种独特诗体。能够写这种样式的诗的人,除了要具备相当的才情外,对语言文字的把握应有极高的造诣。叶国传创作的回文诗词,好比翻筋斗,从哪里翻出去,再从哪里翻回来,而且翻回来时不能沿袭旧制(前滚翻),是要作“后滚翻”的;除此,无论正读还是倒读,能基本符合诗词格律。比如这首诗,【正读】:“穿梭燕语闲园静,沸水茶炉炭火酣。牵扯情怀思塞北,漫弥烟雨梦江南。”【倒读】:“南江梦雨烟弥漫,北塞思怀情扯牵。酣火炭炉茶水沸,静园闲语燕梭穿。”其创作难度之高,非一般诗家可以信手拈来。
叶国传还有个独特的本事——能在诗和词之间互相转换,比如《诗词合璧·楠溪江影桃花源(依新韵)》一诗,【正读】:“无嚣市远溪清净,日日锄山茗叶舒。蒲翠映寒芜乱目,杏红盈院竹当庐。湖平泛绿轻烟淡,月冷浮香暗影疏。铺地草丛酥雨润,早春呼食喂鸡雏。”此诗还可演绎为一阕《虞美人》回文词:“无嚣市远溪清净,日日锄山茗。叶舒蒲翠映寒芜,乱目杏红盈院竹当庐。湖平泛绿轻烟淡,月冷浮香暗。影疏铺地草丛酥,雨润早春呼食喂鸡雏。”尤为绝妙的是,倒读又变成了:“雏鸡喂食呼春早,润雨酥丛草。地铺疏影暗香浮,冷月淡烟轻绿泛平湖。庐当竹院盈红杏,目乱芜寒映。翠蒲舒叶茗山锄,日日净清溪远市嚣无。”字与字、句与句组织得合缝严密,流畅无碍。
特别值得一提,他还创作出了“双词合璧”的回文词,即正反都符合两个不同词牌的格式。这可是高难度动作!就文字安排的难度而言,仿佛高台跳水:从高台跳到水里(中间要完成几个规定动作),再从水里跳到高台(中间也要完成不同于之前的几个规定动作)。令人望而生畏的文字组合,在他手里却游刃有余,且毫不牵强,诗意盎然。一般人写首古体诗尚且视为畏途,再要做成“回文”,简直无从入手;至于面对像叶国传那样各种“回文体”皆备,花样百出,得心应手,胜任愉快,他们恐怕只能报以“目瞪口呆”了。
三
叶国传的那种身手又从何而来呢?
他经历丰富,当过工人、中学教师、文艺宣传队队员等,可惜无缘接受大学教育,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古典诗词的热爱,倾注最大的热情。他写古体诗,最早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但真正入门,还得要说是遇到几位饱学之士之后。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师从温州诗坛耆宿王敬身先生学习古汉语、作诗填词,深得王老赏识;七十年代,他成了中国乐律权威潘怀素先生的忘年交,得到潘老真传;九十年代,他又获名师周仁辛先生指点,他俩约定每两周一个半天,作无主题闲聊、辩论,雷打不动。而著名音律学家郑孟津先生生前说:我最欣赏的弟子,就是叶国传。
他创作的状态很怪:每每只在睡觉时,而且睡到凌晨三四点钟时,突然来了灵感,马上起床,抄录,完毕,然后酣然入睡。有时,一天能写七首,身心俱泰;有时两三个星期写不出一句,则愁绪满怀。
著名学者沈克成认为,叶国传最让他佩服的是有一种特异功能——“音阶上哪怕有一丝偏差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同时也是一位“怪才”——在回文诗创作技巧上多有发明,且能曲尽其妙。确实,叶国传在回文诗词创作上的成就,得到了许多堪称权威的诗词学者的肯定和赞赏,甚至被认为是“诗坛一绝”“诗坛奇葩”。
叶国传的勤奋与努力,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他社交极少,认为无谓的吃吃喝喝、闲扯聊天,无异于浪费宝贵的创作时间。所以,亲戚朋友难得的聚会,他要么拒绝参加,要么到一下场表示礼貌,但饭局决不参加,毫无商量余地。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儿子举行婚礼,他竟然也缺席不至,理由仍是“空耗时间”、“没意思”。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天底下,除了研究和创作回文诗,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关注和花费时间的了。
在家里,他是“甩手掌柜”,百事不管,家务更是不沾一点边儿。为了成就丈夫情有独钟的“名山事业”,夫人郑晨斐包揽了一切家务,包括为丈夫誊写稿件、校对文字,甚至配图(老太太精于绘事,艺术修养很高)。说实在话,她是被丈夫的那种执著坚持、那种才华横溢彻底折服了,才会无怨无悔地侍候丈夫四十多年!
叶国传在回文诗创作上表现出的百折不挠的痴迷和坚守,也感动了他的亲朋好友和众多学者,他们组织叶国传作品研讨会、出版叶国传回文诗词作品集;叶国传的家乡温州大学还成立了“叶国传古典诗词回文诗创作奖基金”,以鼓励和推动青年学子关注和学习回文诗词的创作;叶秋芬女士为这个基金欣然捐助了15万元,远在深圳的陈德光、陈岚玫夫妇得悉基金设立的信息,第一时间慷慨捐助了12万元……因为人们有理由相信,只要有叶国传这种“痴迷者”在,中华传统文化的血脉就会得到延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