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觉得气氛不对　

　　咸丰二年，也就是公元1852年。鄞县南乡的周韩村，向来安稳祥和。可是命中注定，村中的秀才周祥千，这日要撞上一个魔咒。大年初一这日，原说一家要去姜山镇上看戏，是卢氏娘家包下的戏场。周祥千却是意兴阑珊。前几日去岳家，岳丈又说起今年适逢三年一趟的乡试，期望贵婿一心考举，日后捐补个官职是正经的话来，弄得周祥千心里好生毛躁。

　　过了年就要五岁的小儿，忽然窜到脚跟前，大声抱怨怎么到现在还不去。忽然之间，就如鬼使神差，周祥千兀自心生一念，遂对儿子悄声说道：“这镇上看戏，有什么好看，不如村头祠堂前，舞狮子呢。”

　　等到周祥千抱着小女踱到前院，小儿已是扯着正待换衣的卢氏吵闹不休，不要去看戏，要去看舞狮子。周祥千便道：“要么我带他去看舞狮子……要不然，到了戏场里他再吵闹起来，倒不好了。”然而这随意的变更，却又不知是谁在摆布，又是谁在入彀了。

　　有些苍茫的连绵田廓河道间，几处绿树竹林各自簇拥却又互相联结的村落去处，便组成了周韩大村。招引着这一方水土的，又似是祠堂门前那一株几百年的苦楮。原先的村中耆老，现在已经正名，事因咸丰元年有谕：“凡聚族而居，丁口众多者，准获族中有品望者一人为‘族正’，该族良莠责令察举。”此刻族正韩阿公就是现场的指挥，随着皮鼓敲打，遽然打开的祠堂大门里，蹦出一黄一红两只狮子，只见两只狮子左摆右摇，上蹿下跳，又有一手执着葵扇的“大头佛”跳入场中，与之戏闹。

　　慈眉善目的韩阿公走近前来，与周祥千互相行礼，又请老爷留下用晚饭。周祥千牵拖着小儿，晚了不便，便就婉谢了韩阿公。

　　回到家中，觉得气氛不对。原来先前在镇街戏场，两顶暖轿前后落定。卢氏下得轿来，正款款与人问安行礼，却见人都急急地将眼睛往她身后看去。卢氏回头，但见田氏一身缀花绸缎的紧身襟袄，乌黑的高髻插着银簪，脸颊不用摩挲本就蛋白样，却还敷了胭脂；卢氏不由心生恼怒。刚刚回转家门，卢氏就道：“再怎么妖形怪状，还不是‘花蒲鞋头’！”意谓田氏身家低贱，不过绣花草鞋而已。

　　等到周祥千回家问起事由，田氏已在自己房里哭了一阵，又说要找绳子上吊，周祥千大怒喝止。这年节里，规矩讲是不扫地、不乞火、不杀牲、不洗衣服、不吵不骂的，这却是闹的什么！然后他冲到前院夫人房里好生着恼地喝道：“过年过节的，这闹的什么？！”卢氏本来因夫君未去娘家戏场，就有点不爽，此刻又见他向着小妾，气头顿炽，于是脸色红涨，对着周祥千吵嚷起来。

　　这周祥千平日，素来不做威势，家事也全由卢氏办理，自己情愿落得个轻闲。然而此刻他终于气急败坏，额上青筋暴露，大吼一声“住口！”卢氏倒是立时没了声响，他自己虽然气咻咻的，肚皮里直嚷道：“便是将你休了，又待怎样！”独自转了一阵，就忽然想起适才韩阿公的邀约——这倒像是一个执拗不休的召唤了——周祥千一赌气，甩手出门，扬长而去。

　　乡里堂屋中，炭盆火烛映得满屋红光。白木方桌条凳，周祥千上坐之外，阿公又邀了两位风霜皱纹皆重、年事声望皆长的村中长者一齐过来。酒是自家酿的糯米酒。菜肴无非是家养禽猪、海河鱼鳖。最是可口的，却是苦楮豆腐。周祥千酒喝得急了一点，脸膛早早地红了出来，开始大声滔滔地说起这乡野农家的好处来。

　　“长脚头”阿炳因是时常出门卖席卖瓜，有些见识，又陪着周祥千，也自喝得快了，这时就也放开话头，接着老爷话说：“去年年景收成倒还是过得去，只是一桩事情，想起来就是心里不平，气愤不过！”

　　阿炳要讲的，就是“红封白封”的事情。

　　当时鄞县官府定下规矩，缙绅富家与农户乡民分“两色”交纳粮税，富户用红纸封钱，“红封”按市价2200文钱折银一两；农户用白纸封钱，“白封”则须以3200文钱折银一两。农人乡民多予交纳的这部分“陋规”，就成了县府衙署的私银私产。

　　周祥千的面庞越发地热红起来：“……岂有此理！这岂不成了它官府明目张胆鱼肉乡民了么……如此这般，你等何不前去告发？”

　　阿公便道：“我们小民百姓，看着官府的大门，脚都是软的……又不会识字断文，有理也是个讲不清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