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登戏院在上海大地上消失已有二十余年了，但在上海的文化版图上永远有其无可取代的一页。电影的发明与影院的兴建均是20世纪新兴都市文明的象征，大众观赏电影，编织梦想，而影院正代表了集体意识投射时不可缺少的空间场所。解读老影院，可以了解上海都市生活的演进，亦可以从中探索上海社会文化的变迁。卡尔登是上海老影院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一家，它的历史已超过九十年，有资格成为白头宫女回忆的“玄宗”了。

　　黄金地段，公共空间

　　提起卡尔登，绝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卡尔登戏院，其实卡尔登并不这么简单，按今天的说法，卡尔登是一个颇有规模的集团公司，戏院只是其中一部分。卡尔登的大本营在天津，它的进军上海早在20世纪初。最初营业的是饭店，时间是1909年，正式名称叫卡尔登大餐厅，是一幢三层楼的洋房，开设在宁波路、江西路口。随着上海的日益发展繁荣，卡尔登在沪的投资也更趋扩张，转折点是在1923年。这年的元旦，上海的报纸上刊出了“卡尔登新屋落成”的大幅广告。卡尔登的改变有三：其一，饭店的地址从本就高端的宁波路、江西路迁移到了更为繁荣、更具发展前景的跑马厅对面——静安寺路、派克路（今南京西路、黄河路），显示了集团高层的前瞻眼光。其二，饭店规模更大，经营范围也更广，具有了现代酒店业的形态。第三，饭店附设有大型营业舞厅，规模“可容三千人”。当时的上海，还没有丽都、巴黎、爵禄和大东，更没有百乐门、新仙林、大都会和仙乐斯，对外营业的舞厅寥寥无几，卡尔登舞厅的公然亮相可谓抓住了上海中高端人士的消费热点；而且，舞厅还拥有一支足以自傲音乐圈的专业乐队，其规模之大，水准之高，让很多音乐家都大吃一惊。其实不只这三点，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卡尔登集团又推出了一个更为亮眼，也更令大众惊喜的营业项目：卡尔登戏院。1923年2月9日，戏院正式开幕，票价：花楼二元，包厢一元五角，优等正厅一元，特等正厅六角，成为当时上海最豪华的影戏院。当时有记者特地对上海十几家影院的营业作了调查，得出结论是“卡尔登卖座最盛”。

　　在世人眼中，1923年2月9日开幕的卡尔登戏院，以首轮放映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出品影片为最大卖点；而其实它的另一特色才是独一无二，可资炫耀的真正卖点，即它并不只是一家单纯的戏院，除剧场陈设富丽，有冷暖气装置外，它背靠集团，还附设有咖啡屋、弹子房及舞厅、饭店等最时尚的娱乐场所，是当时有钱阶层炫耀财富，消磨时间的绝好去处。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当时有一家追求奢华场面、乐衷拍摄欧化剧情的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正在拍摄一部名为《透明的上海》的电影，影片描写一个军阀的儿子，在上海因放荡的生活而弄得倾家荡产，最终成为纸醉金迷的牺牲品。该片展示了上流社会富丽奢侈的生活，刚开幕不久的卡尔登戏院因其奢华富丽而成为影片理想的外景地。

　　默片时代，放映的影片既无对白也无声响，为烘托气氛，当时一些中高档影院均自拥乐队，在乐池里视剧情随片伴奏，以增加影片感染力。卡尔登开幕于1923年2月9日，正是默片鼎盛时期，故老板特地以重价雇佣了一支出色的乐队，在其广告上也不吝文字提到了这一点：“场内配以高等音乐，尤为尽善尽美。”曾有人就此问题著《影戏院中之音乐》一文详细评说：“海上上下两等影戏院，咸具钢琴，而上等影戏院，则加设梵哑林队，其音调之佳，首推卡尔登影戏院。”卡尔登的音乐之所以好，有其先天优势。卡尔登戏院系卡尔登饭店所开，原本就是集餐饮、音乐、跳舞于一体的高档娱乐场所，在沪上颇负盛名。1923年，日本文人村松梢风前来上海游玩，回国后撰写了《魔都》一书，专事描写上海旖旎风情，其中便提到了卡尔登舞厅及其乐队：“卡尔登兼营电影、餐厅和舞厅。舞场呈椭圆形，直径有三十张榻榻米那么长，正面舞台上的乐队有20人。”可见，卡尔登舞厅不只拥有乐队，其规模还颇为壮观，也正因为依托着卡尔登舞厅的音乐班底，戏院的配乐才如此出彩，得到观众和新闻媒体的一致盛赞。

　　卡尔登坐落的派克路紧邻热闹的静安寺路和虞洽卿路（今西藏路），对面更是租界第一销金窟——跑马厅，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卡尔登一带已成为上海最繁华、最时尚的商业区域，完全可用“寸土寸金”形容。当时，上海的一座座标志性建筑在卡尔登四周陆续涌现：1924年，华安大楼（今金门大酒店）落成；1928年，西侨青年会（今体育大厦）建立；1932年，大光明大戏院开业；而1933年，上海第一高度——国际饭店的拔地而起，则标志着一个顶峰。静安寺路也由此后来居上，成为当时上流阶层又一流连忘返的繁华地段，无论是本地白领，或观光路过的外地市民，这里都成为必然要拜访的圣地。这个区域是当时上海名副其实的商业、文化中心，这个时期也成为卡尔登声誉最隆的黄金盛期。1927年1月15日，上海首屈一指的富家子邵洵美，从英国留学回来，与青梅竹马的豪家女盛佩玉喜结良缘，婚宴盛地就定在卡尔登饭店，宴后更请来宾移足隔壁卡尔登舞厅翩翩起舞，极尽奢华。 

　　抗战堡垒，戏剧圣地

　　1937年，抗战风云骤起，卡尔登成为当时抗战文化宣传的大本营。十月六日，田汉、欧阳予倩、周信芳等二十余人在卡尔登举行座谈会，讨论抗日救亡运动问题。次日，在戏院举行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成立大会，协会下辖13个救亡演出队随即奔赴全国各地，进行抗日宣传活动，而卡尔登戏院则进一步成为整个“孤岛”和沦陷时期上海戏剧演出影响最大的重镇。周信芳组织移风剧社，在这里排演蕴含民族大义的《明末遗恨》《香妃恨》《徽钦二帝》和《文素臣》等多出戏剧，轰动一时。公演之夕，有“万人空巷来观”之说，演出连满数月，当时几乎无人不知，各家报纸也争相辟出版面进行讨论。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进入租界，上海成为沦陷区，抗战宣传也由此转入地下。费穆等一批影坛艺人不愿与日伪势力合作，退出影坛，组织上海艺术剧团，以卡尔登为演出基地，排演了很多话剧，有借历史人物弘扬民族自强精神的历史剧，也有艺术品位上乘的家庭伦理剧。上艺剧团的演出，在电影技巧的借鉴运用，音乐元素的创新加入，抒情理念的强化凸显，演员表演的细腻含蓄等方面，都作了有益的尝试，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因而受到观众出自内心的欢迎，往往新戏一经上演就欲罢不能，演出几十甚至上百场都是常有的事。其中尤以《秋海棠》和《浮生六记》两部剧作的演出影响最大。《秋海棠》是一部以梨园艺人悲欢生涯为情节的长篇小说，由秦瘦鸥创作，为当时最受市民欢迎的一部作品。改编后由号称三大名导的费穆、佐临、顾仲彝联合导演，石挥、沈敏、英子等主演，从1942年12月24日起首演，至1943年5月9日始落幕，共演出200余场，观众达18万人次，创造了当时话剧演出的最高纪录。《浮生六记》本为清代文人沈三白的一部自传性作品，篇幅虽然不长，但因描写细腻，感情真挚，成为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作；后经林语堂的撰文力捧，影响愈广，作品主人公芸娘更因此得到“中国最可爱女人”的誉称。《浮生六记》由费穆编导，1943年10月8日首演，分两次演出，共上演了147场。费穆的改编融入了很多独特的感觉，他排戏没有完整定型的剧本，每次排演都有新的东西加入，故不少人看费穆编导的话剧往往会看很多次，享受的就是每次微妙新颖的差别感觉。有“江南第一枝笔”之誉的报人唐大郎就是这样的“费迷”，他看了《浮生六记》后还特地在报上写诗褒扬，对费穆极尽钦佩之情：

　　“隶辞属事原常技，不是欢娱即是愁。始信前人皆稚揣，今因费穆得千秋。看新艺之《浮生六记》，予将谓沈三白因费穆而得以千秋。予于治文，不喜平铺直叙，亦不喜行文之细腻熨贴，沈复此作，即坐是病耳。”

　　自此，话剧成为上海娱乐界的一支强大生力军，大报、小报及各种杂志中纷纷开辟话剧专栏，请人看话剧也一变而成为最时尚高档的娱乐。“孤岛”及沦陷时期的话剧演出，不但隐晦地起到了民族宣传的作用，也排解了沦陷区民众孤寂痛苦的心灵。

　　三十年代起，由吴性栽出资与周翼华、胡梯维等人创办昌兴公司，接管卡尔登戏院，他们于戏院楼上专辟一室供诸友唱戏、聚会、打牌、聊天之用，由于出面担任戏院经理的是周翼华，故朋友们都戏称此室为翼楼。常来常往的有吴邦藩、周剑云、桑弧、唐大郎、陈灵犀、胡梯维、平襟亚、王熙春、金素琴等一批新闻界和影剧界名人，他们每人每月自觉缴纳十元钱，作为咖啡点心费用，很多好的点子，最初都源于这间翼楼。周信芳、金素琴他们吊嗓乃至排戏都在翼楼，楼临窗，故沿派克路走过，经常能欣赏到精彩的唱腔，不啻免费听戏，这也成为当年卡尔登的一道著名风景。有人撰文对此有生动描绘：“翼楼下临派克路，室外有阳台，长二三丈，凭栏俯瞰，行人如织，天渐燠，翼楼之窗门齐开，楼上歌声，送之道路，路人皆驻足而听。”

　　战后重整，余音绵绵

　　1945年抗战胜利后，有二十余年“院龄”的卡尔登已陈旧不堪，不敷大用，剧院当局决定耗费巨资重新装修。历经数月的重金打造，1946年12月14日，新卡尔登拉开帷幕，重新开张。和卡尔登有着特殊情缘的著名报人唐大郎特地在报上撰文庆贺，满怀感情地写道：“卡尔登翻造以后，于十四日晚场正式献映舶来电影，上海的第一轮电影院，又多了这一家。新建筑是极尽美轮美奂。他们这一次倾资于改建上的，总数在四五万万元之间，犹之夏令配克的脱胎换骨，而成了今日的大华大戏院……新卡尔登开幕的那一天，我因为友谊关系，老早去招待来宾了。这一天雨下得很大，但黄河路上，挤塞着车马，来宾冒了雨，争先恐后地要来看一看卡尔登的新姿，场里外堆放着花篮，第一张片子是《中国女郎》。”然而其时上海六大头轮影院（大光明、国泰、南京、大上海、大华、美琪）的基本格局已经定型，好莱坞电影的市场份额也大致被瓜分完毕，故虽然卡尔登历史悠久，地段优越，又是全新豪华装修，也难以在西片放映市场从容分得一杯好羹，只能在头轮和二轮的夹缝中尴尬地寻找自己的席位。

　　卡尔登戏院在1951年更名长江剧场，两年后被指派为华东实验越剧团的演出基地。1954年公私合营，先后归新成区和市文化局领导，兼营戏剧演出和电影放映。上世纪八十年代，卡尔登再度成为上海话剧演出的主要场所，很多经典剧作在此上演。客观地评价，虽然从建成初期起卡尔登就一直是影、剧混合映、演的综合剧院，但其在上海影院剧场史上的影响和地位主要还是在戏剧演出方面，尤其是话剧演出，故以“戏剧圣地”来赞誉它是恰如其分，毫不过分的。卡尔登1993年停演，由一家中外合资公司接手，组建长江文化娱乐公司，旋因市政建设被拆除。原址现为鸿祥大厦，2-4层分别为两家老字号餐馆：功德林和杏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