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或者说有事的时候,喜欢记下几行文字。思绪一直缭乱,成文的句子,大抵就像诗了。时间长了,后来是更像诗了。
日子里有意思的人与物很多,经常会让人为之感动。这些有意思的人与物,往往于事于世无补,而我喜欢。我生来读的是无用书、做的是看起来无用的事。
丙申新春,在微信里看到王玥书案上的佛手。金黄金黄,很喜气、吉利。就点赞了。谁知她快递了过来,我家的书案也随之灿烂了起来。不禁以诗记下了,题目是“大寒后一日遥答王玥寄示佛手兼接丙申上春”,整首诗是:
“斑斓一尺虎皮裙,记得当年筋斗云。翻入如来如意掌,空收定海定神针。天生奇石崩灵秀,佛说清供集美芹。金箍头颅金箍咒,金星满目剧怜君。”
不知怎地,从佛手很快联想到了孙悟空。吴承恩说,这猴头穿的是虎皮短裙,驾起云头,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精神得果然很斑斓。
可惜,佛手,如来的佛手法力无边。十万八千里陷在了佛手心,还提什么定海神针?天生地养的猴头自然通灵。佛手般的香果,不过一例清供。可惜,紧箍咒,金箍咒,咒得猴头满眼是佛手。
只是佛手到了,人间的好春也就到了。
崇徽堂主人,得到一个老酸枝木梅花笔架山,赠给了我。我喜欢有年份、手工的物件。年份是天地养育的一种方式。手工呢?留存的是人的非凡和羸弱,还有不朽的生命气息。为此,写诗回赠:
“一笛梅花笔架山,卅年来解此中寒。冷香空结诗文里,未必动人何必刊。”
这笔架山,深雕满枝的梅花,好气息,就像一笛风雪,一笛梅花曲。这风雪、这曲子,我懂,我想它至少迟到我手中三十年。梅花冲寒的句子,结成了诗的果实。只有动人,才能活下去。
端五前几天,董平送来虎须蒲一盆。他是养蒲草的行家。蒲草是什么?是奢求活在人间的有格调的草。养蒲草的人,养的是清气,是不与世、不与人争的平心静气。为此有题一首:
“惟此开怀萧艾剑,任它扑面达摩墙。投生时节昆冈暮,六十五年梨枣香。宿墨还留龙尾紫,衰颜莫许虎须黄。多因前世曾相见,赋到高阳泪沾裳。”
这蒲草名为虎须,纷披虎须如戟,可以联想起来的,是端五的萧艾如剑。这纷披的虎须,热烈丰茂,恣意扑墙,就像是十年里的达摩精气面壁。虎须蒲投生到华亭湖边,我已是黄昏年纪。我六十五岁了,在虎须的清芬里,流连着书的芳香。龙尾砚心,还留着前夜的墨。衰年之人,不希望虎须泛黄。前世里,曾和虎须屡屡相见。这会儿想到属虎的屈原和他的祖先,经不住泪水打湿了青衫。
二十多年前,到过秦安大地湾人类遗址。那里出土的女娃脸彩陶,本是远古的倩影。我也藏有陶缶,亭亭而立的模样,绘着褐色之蛙。此刻,它就在我书案上。我怕和它面对的,不是我心力不济,是它的定力无解。我只能以诗和它对话:
“等我六千年,相逢两蓦然。土花从古碧,火迹到今妍。一念何曾是,多情绝可怜。谁云持性命,魂魄在人烟。”
我是谁?你在那里,亭亭而立,等了我六千年。相见了,我是这百年的过客,你竟如影随形。古老是一种美,无论是醒着的土,还是熟睡的火。
生命总有一念。我不知道,你我之念,是不是相似?多情才能相遇。可怜多情的相遇是秒杀。六千年、一百年,都在这一秒里被伤着了。伤得重,也许还会死。性命这一刻微如尘埃,无论谁持有它,都一样。
只有先人的气息和手泽,永在。人从不薄弱。只有人,有着生来可以高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