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尤利西斯》第九章开头处,出现了一句半认真的调侃:“关于一部艺术作品首要的问题是,它究竟是从怎样深邃的生命中涌现的。”读到时,我真觉得它好像就是在说拉赫玛尼诺夫的这曲《彻夜晚祷》(Vespers,op.37)。
作品1915年2月里的两周之内即告完成,献给了将作曲家引入宗教音乐之门的施莫伦茨基。其实这已不是拉氏第一次涉足圣咏体裁,但从未如此完美地糅合民歌的饱满和声、素歌的织体与成熟的复调手法。东正教仪轨中的“彻夜晚祷”(也译为《通宵守夜》)是指晚祷和晨祷互为前后的通宵仪式,周而往复几个小时、仿佛抵达某种冥想状态的吟唱是最显著的特征。拉氏作品里的引子过后,前半部分属晚祷,后半段则为晨祷。素材运用方面,本作曾被作曲家解释为“下意识的仿造仪式”,指借用了其他民族,如希腊,基辅罗斯(9世纪至12世纪古国)或包含拜占庭和古俄罗斯元素的圣咏 (如第九乐章)。据说他本人最钟爱宁静的第五乐章《上帝,请您让您的仆人安息吧!》。
全曲皆是无伴奏人声,共十五个乐章,构建出无与伦比的宽广音场。屈伸自如的弹性来自声部的巧妙搭配,譬如第二、九、十二乐章都由女低音开场,第六乐章是女高音声部启首,第七是这两声部的结合,第八多声部,第十则是男高音与男低音的呼应,合唱织体就这样在拉氏的“合唱配器法”(即通过明确标注的分声部或强弱记号)要求下,做到了乐队配器般的精准错落。1915年3月,甚是不易的作品在达尼林的指挥下首演,可现实出了个更大的难题:由于一战正在进行,莫斯科市内难以找到足够男声——“难度堪比在圣诞节里寻找芦笋”,报纸评论如此酸涩地调侃,因为芦笋浓汤可是圣诞晚餐的必备呢。
我想推荐的第一版,来自有过不少杰出俄罗斯合唱(包括民歌)录音的指挥家斯韦什尼科夫(Alexander Sveshnikov),这版Melodiya是他1965年带领苏维埃国家学院合唱团录下的。斯氏24岁时就亲临了《彻夜晚祷》的首演,所以对第一手资料有着足够的、起码是记忆上的发言权。不过他的这版,曾被批评与首演时的莫斯科教会合唱团风格有异,在每一分句的开头注入了悍然的“重口吻”,而将精致均衡弃之不顾。在斯韦什尼科夫对低音声部的强调前,自开声的那一刻你便能见识一种北方的血性,或恰恰相反:瞬间的释然与感动。
若想觅求新录音,科尔尼耶夫率领圣彼得堡室内合唱团的版本(1993年,Philips版)可以一试。他与斯韦什尼科夫走了相仿的路线,而音效更胜,有如增配了从极弱至极强的力度调色板。假如你不适应俄式合唱,旋律线之颠簸会不亚于一条惊颤的湍流。当女中音奥尔加·鲍罗丁娜(Olga Boridina)带着一抹沙哑领唱出第二段“赞颂主吧,噢,我的灵魂”时,身后合唱团的纵深,又将作品容色之端凝推至极点。
除了上面两种,希利尔指挥爱沙尼亚爱乐室内合唱团,或是克拉瓦指挥拉脱维亚广播合唱团也都挺经典的。后者保持着跨度很大的张力,他第二乐章算是极慢的一个;2009年版企鹅唱片评鉴手册,则夸奖剑桥国王学院合唱团的发音温暖,调性把握牢固,青年化的阵容又多了份清新感。
关于这首佳作的呈现“标准”,例如关键的低音比例应调和至几许,向来见仁见智。在笔者看来,俄系之外的合唱团虽说发音圆润,但色泽偏于明丽,多少牺牲了应有的凝重悲壮与第一时间的冲击(比如第九乐章的多声部卡农,特殊节奏下那恰如其分的恐怖不如说是块试金石)。一直未发现过俄系指挥家库塞维茨基的录音,让我有些失望。早有听闻,伯恩斯坦指挥的那版《费德里奥》曾被誉作“伟大,但抛却了人为紧张”,对深邃细节的处理手法据说是就从库氏那里学来的,可惜库氏指挥合唱的例子不多见。
排斥使用器乐伴奏,这让他们对人声的开掘进化到了极致。即便有过少数质疑,时至今日,俄罗斯人仍可毫无愧色地断言,《彻夜晚祷》是乐史上最完美的晚祷作品之一,其价值足能与数百年前蒙特威尔第的《圣母晚祷》并驾齐驱。而在我听来,它在旋律上更接近老柴的《圣约翰·克里索斯托的礼拜仪式》,厚重的民歌意味却挥之不去。
按照学者沃尔科的归纳,《彻夜晚祷》的成型并非是孤立化的。战争等一系列时代前提,无疑为那一代作曲家营造了悲怆的心境。这股潮流间,斯坦贝格或格雷查尼诺夫都写过风格近似的合唱作品,可最终保持稳固地位的,终究只有这曲纵横着情感的沟壑、布满着不知名掩泣与长叹的《彻夜晚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