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小店、弄堂口的风景、马路边的恶作剧,追忆逝水童年……
小店。小店是童年记忆中的一道风景。我那时很喜欢被妈妈、阿姨打发去马路对面的米店买米,或走一段路去万泰和酱油店拷酱油。买米最扎劲的是在柜台划过购粮证,交过钱后张开洋米袋从倾斜的漏斗口盛米的那一刻。“张好了,放唠,放唠……”嘴边有颗痣的营业员姑娘边喊边按下开关。大米倾泻而下,我又紧张又开心地感觉米袋慢慢变得沉甸甸,仿佛完成了一件壮举,小心翼翼地背着穿过马路回家。还有拷酱油,自带啤酒瓶,最喜欢看那些技艺娴熟的店员用长柄器具拷酱油或菜油的动作,手臂举得高高的,从漏斗里把油打满,但绝不溢出,塞上木盖,交到你手里。同属于手工时代的还有布店里的付钱开票,都夹上一只夹子,通过一根细细的钢丝绳,在高处的账房会计和店员间飞来飞去,有时候用力不足,夹子也会像停在电线上的小鸟一般,让顾客再加推一把。愚园路街边的小店,都是我们儿时的风景。安西路口的小脚娘姨店里的老酒尽管价钱贵,烧菜却味道好特别,她家的那只瓫似乎有什么独到的秘密。店堂里可以放一张圆台面,据说小脚娘姨的厨艺非常好,解放前就很出名,逢有朋友订,就掌勺,类同现在的私房菜。但“文革”中只能悄悄的,怕被人检举。
学车。看见路边的摩拜单车,我会闪现幼时学骑车的经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弄堂里学会了骑单车。一个母亲和我妈妈同事的孩子,因为路远,要求在我家搭伙,每天骑着一辆旧脚踏车来回,我们哥仨轮流饭后洗碗,趁着空档,我就坐在他脚踏车后面的书包架上,伸直双臂把住笼头,同时拼命用脚底勾着脚踏板,歪歪扭扭地上路,在并不大的弄堂里拐来拐去,终于,可以离地上路了,再正式坐到坐垫上,先学“死上车”,再慢慢在跑动中学“活上车”,又终于骑上了马路。小朋友,我可能已忘了你的面容,但我记得你的单车,谢谢你。
弄堂口。弄堂口也是那时代的一道风景。对面的采芝邨弄堂口,有剃头摊,一只面盆,两只热水瓶,几本翻烂的小人书,是“标配”,白围兜一围,毛巾头颈里一塞,夹刀就上来了,理一个头,五分钱,如果回去叫阿姨打两瓶水,还可以降到三分。桃源坊弄堂口是修钟表的,后来又变成了鞋匠摊。隔壁弄堂口是电话间,附近几条弄堂的电话都归它叫,有时候,就拿着个电喇叭隔弄堂喊:“····弄··号···,姓·的来电话”,连喊三遍,小姑娘隐私全无。有时候谈朋友闹别扭了,小姑娘偏不去接,电话一再来,胖阿婆只好找上门来。小姑娘还是赌气,连喊电话费也不肯付,闹了老僵。
烫衣铺。我们自家弄堂口则是开了几十年的烫衣铺,弄堂小,没有什么邨什么坊之类的雅名,别人家就用烫衣裳弄堂来称呼。老板负责烫,老板娘负责汏。有事没事,我们喜欢像顾客一样扑在收衣小窗口上和老板边聊天边看他烫衣服,但见他在毛料上铺一块白布,用水壶喷一口水,更多时候,是喝一口水直接用嘴喷,然后用在炉子上烧得通红的很重的铁熨斗熨烫,据说这样能将衣料中的灰尘吸出来,久而久之倒也远近闻名,若放到现在,起早摸黑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板和老板娘也算是工匠精神的典范了,一吹一擂,保不定也像“阿大葱油饼”那样来个网红,照时下人的脾气,也可能不去干洗店,宁可到这个用嘴喷水的纯手工作坊来排队烫衣,像“阿大”讲的那样,因为手势特别。老板脾气倔,不讲价,也符合某些人的消费心理需要。其实也有烫坏的时候,这时候就该老板娘出场了,她除了每天天不亮起来帮老板生炉子,湿洗衣服和进行满弄堂晾晒,就是处理投诉。在弄堂豆丁大的汽车间里拉扯大一堆孩子,着实不易,前一阵刚过世,差不多活到了将近100岁。白天师傅们的个体小摊头落摊了,就轮到放学或下班的人守弄堂了。喜欢站在自己的弄堂口说话,是那个时代傍晚时分开始的一种民俗。一半是因为那时家里地方小,一半是因为弄堂口风凉,马路上电灯关得晚,还可以下棋打牌,马路上西洋镜多着呢,有一部滑稽戏,就叫《路灯下的宝贝》。每到夏天,往往,这里一摊,那里一摊,各个弄堂口都是一群群摇着蒲扇的人,马路这边是,马路对面也是,弄堂上海,往往在弄堂口,不过很少有女孩子,虽然不要文化了,千百年来的文明的底线还没破,因为不雅。慢慢地大起来,也开始喜欢站在弄堂口与一群人闲聊说话了。有时候小赤佬在一起,还喜欢设计些恶作剧,比如用鞋底线系住鞭炮的引芯,悄悄放在马路边的垃圾桶边,等鞋底线烧到引芯,鞭炮就会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猝不及防的路过行人吓出魂来,我们则躲在暗处窃笑,如果埋的是电光炮仗,一声巨响,更是会把女孩子吓出魂来。
过街楼。弄堂的好处是有很多都有一个过街楼,据说始作俑者是愚园路东头的涌泉坊。过街楼可以避雨,所以每逢下暴雨,弄堂的过街楼下就会奔进来许多躲急雨的人,而对于我们来说,过街楼则是我们“四角大战”的领地,不怕雨淋,不怕日晒。整个一个暑假,我们一帮小赤佬就在那里闹哄哄下军棋,找默契的搭档,玩“空炸司令”,玩“工兵双飞”,不知疲倦,日以继夜。 “天堂间”公寓楼里的“黄雀”是我形影不离的小伙伴,“天堂间”是我们弄堂口的一幢公寓,所以,宽泛一点看,“黄雀”也属于我们弄堂的一份子。每天中饭和晚饭后,不是我到马路上他家公寓楼下或后弄堂他家的阳台下叫他,就是他跑到我们弄堂我家门口叫我,然后我们就会沿着愚园路边散步边天南海北地瞎扯,东到江苏路口,西到中山公园,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大学时代。我们成为中学里凤毛麟角考进复旦大学的两个人,他大我一届,读计算机系,我读中文系,文理对话,脑洞大开。
游泳。大学放暑假时,我们每天一起去愚园路上的长宁区温水游泳池学游泳,那条弄堂里有远近闻名的“两枝花”,两个漂亮姐妹,她们的楼房窗口正对着游泳池,只要她们一出现,泳池里的各路高手就会又是蝶泳又是自由泳又是跳水,使出浑身绝招,当然是男孩子们喽,在她们面前学游泳,也是一大快事,不知道是她们看我们,还是我们看她们。有小伙伴问我们天天去那个游泳池干嘛,去跳水池看跳水高手跳水才叫有劲呢。我们笑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听说两姐妹有时候也会下来游泳,更让我们有所期待而日行不辍。不久前,已经在美国硅谷当了20多年电脑工程师的“狐狸”携两个香蕉人女儿回国,我们一起回忆了那时候的好时光,能感觉到他隐隐的归乡之思,但他的女儿们已经无法认全汉字了,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她们父母产生地的往事和由此而来的心情,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不知道,中国于她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记忆。
但于我们,那是怎样的一种日月之思,金不换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