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孟子·梁惠王下》
齐宣王问孟子: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殷纣,有这些事吗?孟子答道:在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齐宣王说:作臣子的杀掉他的君主,可以吗?于是,孟子作了上述回答。
“贼仁”“贼义”之贼,动词,伤害、破坏的意思。中间那个贼字,名词,指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人。残,名词,指凶暴、残忍的人。一夫,即独夫,失掉群众的孤家寡人。诛,合乎正义的讨杀,褒义词。弑,臣杀君、子杀父称弑,贬义词。
孟子是说:破坏仁德的人称做“贼”,破坏道义的人称做“残”。这样的人称做“独夫”。我只听说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王,不知道什么以臣弑君。
这样的话闻所未闻,而又说得义正词严,斩钉截铁,大概会使齐宣王有些惊讶,难以应对。其实,春秋以降,臣弑君、子弑父、兄弟相残屡见不鲜,想必齐宣王也知道一些。作为东方大国之君,齐宣王既有争霸的野心,又有对自己权位稳固的担心,因此对“汤放桀,武王伐纣”一类的史实十分敏感。同时,他对孟子相当尊重,想听听孟子的看法,所以才有上述对话。只是,孟子所说,大出其意外。
封建时代的任何君主,与齐宣王皆无本质不同,对自己的君位与权威均念念在心。而孟子的“反动”言论不能不使他们不满乃至愤怒。最反感孟子的朱元璋就曾下令把孟子赶出孔庙,又下令删节《孟子》一书,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论都不见了,其中就包括上述文字。齐宣王闻听“诛一夫纣”而惊讶之余,心中亦必怏怏不乐。
朱熹在注释孟子这段话时说:“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所以深警齐王,垂戒后世也。”并引绍兴进士王勉语:“斯言也,惟在下者有汤武之仁,而在上者有桀纣之暴则可。不然,是未免于篡弑之罪也。”(《孟子章句集注》)朱熹、王勉所说,大概可以代表多数士人的看法:一方面有条件地肯定孟子,一方面正告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
在今人看来,无论是从政治理论上说,还是从历史实践上看,孟子所言皆正确无疑。
孟子站在尧舜立场上,以仁义为最高之理,自然认为不仁不义的桀、纣被“放”被“伐”是合理的。孟子站在民众立场上,信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万章上》),认为社稷之神、国家之君如果不能给民众带来福祉,可以“变置”——“诸侯危社稷,则变置”,“……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尽心下》)。因而,“汤放桀”“武王伐纣”又是合法的。孟子的仁义思想和变置思想,着眼于人民的福祉和社会的进步,可被今之历史唯物主义所接纳,是古代的先进思想。
清末民初,“汤武革命论”热闹一时,认为孟子主张“易姓革命”云云。且不说其论者都是在为自己的政治观点寻找根据,仅谈孟子本人,说他革命,未免言过其实。盖因“革命”一词有广义与狭义之分,而近代中国多用其狭义,有特定指向。孟子头脑中不过是“变置”而已。狭义的革命与变置,尚不可等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