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地方,寿高则尊,人如此,树亦如此,所以我从小就常听人讲起我家旧宅旁的老枫树,讲得神乎其神。
老家旧院子坐北朝南,枫树长在院子东边,守在村道路口。树很高很大,树干两个人还抱不拢,树冠遮掉一小半院子,另一半,横过村道,荫了村道下边的半丘田。秋天,枫叶红得耀眼,隔好几里路都看得见。枫叶落时,一层层铺得厚厚的看不见地。这样的秋天的早晨,幼年的父亲会和小伙伴一起来树下搂落叶,一筐又一筐,攒下来一个冬天烧柴引火都够用了。这是方圆几十里罕见的一棵大树,老家乡亲敬天信神很是虔诚,连带对古老的树也有一种迷信,初一十五,树下常有婆婆婶婶来敬香求告,什么小儿夜哭女子惊梦之类,一桩桩灵验事也只当传说罢了。
可惜,到了那个叫无数青山顿成秃岭的年代,老枫树也被砍了。砍树时,包括爷爷在内的老人们都想阻止,却没能阻住。过了几年,听说,当年带头砍树的那个最积极的人,生了一场怪病,年纪不大就没了。不免也就有乡邻私下嘴碎,说只怕是报应呢。
又过了很多年,老院子已经重建,筑了新屋的伯父准备打一口井。乡下打井都是要请风水先生的,先生指了地点,打下去才有水,否则多半是白费劲。可读过私塾又进过学堂的伯父不一样,施施然自己指了一个地方,用粉笔画了个圈,跟打井师傅说,就这,钻吧。师傅半信半疑,结果一钻头下去,果然有水,汩汩滔滔,且冬不干,夏不涌,一口好井。旁人皆以为奇。只有父亲知道,伯父画圈处就是当年老枫树的树蔸所在。
老枫树,是父辈的记忆了。我记得的,却有一棵梨树。这棵上了年纪的梨树长在大概里把路开外的上头院子的朝门口,旁边还有数棵年轻的梨树,俨然成林。上头院子地势较高,春日花开,远远望过去,一树树梨花吹霜飘雪,如在云端。这片梨树林,勾来很多小馋虫。小馋虫们常常去守那些树,看梨花落了之后结的那些小小的果,看它们一点点地长大。守得那些果儿由青变黄,小馋虫们就会趁中午大人歇晌时去偷吃尝鲜。
其实,这些梨树是有主的,我们也真被梨树的主人发现过。那是梳着两条辫子像梨花一样好看的一个姑娘。
小馋虫规矩也是懂的,看见主人家来的我们,全都吓坏了,立马想到被告状之后的种种情形。可这姑娘,明明逮住一帮小贼,却仿佛撞破什么似的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只听见她说,声音轻轻柔柔的,你们知道吗?她指着老梨树,这棵树的梨皮最薄肉最细也最甜呐。
这个乡下不多见的轻言细语的姑娘,后来被我小叔叔忽悠来家,成了我的满娘。从此,我但凡回乡,她都给我留着最大最甜的那棵老梨树的果儿。多年以后,也主要是她侍奉我奶奶终老。奶奶享年99岁,虽然一直还算健旺,走之前也有好些天卧床不能自理,但无论是她的房间还是身上,都清洁如故,无一丝缠绵病榻的异味。一辈子爱干净的奶奶在她还清醒时,不止一次地叫着满娘的闺名,摸着她一双天天又擦又洗粗糙如树皮的手,说,娘这辈子多亏你了啊。
如今,老梨树更老了,曾经梨花一样好看的满娘也老了。我想着,哪一天,要学作丹青画一幅梨花图,留住她们的白雪精神,春风颜貌。
十日谈
老院子
在孩子们心里,四合院就像一个小舞台、小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