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晚期创作有时被认为是“境界玄妙”的音乐。开启晚期创作之门的钢琴奏鸣曲恰恰可将这种玄妙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最后的三首,从《E大调第30号奏鸣曲》Op.109到《c小调第32号奏鸣曲》Op.111仿佛构成一个整体,在钢琴奏鸣曲的文献中成为一座孤岛。哪怕很难用言语形容,我们也能明显地感受到三首作品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某种若隐若现的“三联画”般的构思。在一场音乐会上连续演奏这三作成为一种惯例,可只有真正的贝多芬专家才适合这样的安排,因为音乐表现的难度实在太高。
晚期贝多芬确实是需要我们“多听听”的作品。初听之下,它们可能不像巴赫、莫扎特,或贝多芬先前的某些名作那么易于接受。可一旦熟悉了,就会明白音乐的玄妙绝对不在于让人听不懂。正相反,这些作品让我们看到作曲家将许多似乎矛盾的东西统一在了一起。音乐拥有仿佛是无穷尽的深度,可同时它们又流露出最亲切的情感。作品对于传统、形式的突破让人惊骇,现代作曲家们乐于谈论它们的启发性。但是,贝多芬驾驭新颖的形态恰恰有赖于他对古典传统至深的把握。这也使他能够将最长和最短的乐章,最宏大与最细腻的内容结合在同一作品中。
在Op.109—111之前,《“槌子键琴”奏鸣曲》Op.106也充分反映了这样的特点。然而贝多芬统一Op.106这一鸿篇巨作,很多是借鉴了交响曲的思维,各乐章结构与内容的安排太明显了。因此换一个角度看,该作其实是很传统的。可到最后三首奏鸣曲中,对于乐章的分量和比例,音乐的内容还有它们经过不同乐章的连续发展,贝多芬进入到一个空前的仿佛完全自由的境界。三部作品中,音乐意境的变化可谓上天入地,最终不仅每一首奏鸣曲构成理想的整体,彼此之间还有那种难以言喻的关联,确实只能用“玄妙”来形容。
把握每一首奏鸣曲中独特的音乐世界,不仅是严峻的考验,也是特别能够展现不同钢琴家艺术性格的万花筒。先前布赫宾德演奏的“槌子键琴”让我感动得无法自拔,对于他呈现“三联画”的期待自然倍增。不想,起首的Op.109倒是略微使我失望的演奏。作曲家在前两个乐章表现出极大的对比,开篇音乐的形象富有抒情性,且有一种贝多芬笔下不常流露的强烈的幻想色彩,后一个乐章则是异常激荡。从好的方面看,布赫宾德的演奏给我留下“合理”且“周全”的印象。
演奏晚期贝多芬需要大手笔的自由速度,钢琴家在此表现出典型的“大胆”——Rubato弹性充足,却又不瓦解第一乐章的凝聚感。需知,贝多芬在幻想的外表下,恰恰是采用了最缜密的构思来写,真正的贝多芬专家肯定不会有打乱文法的“自由度”。同样在第二乐章,布赫宾德也没有强化音乐的尖锐性,而是追求音响、表情、速度变化,各方面的适度。难点得到了解决,然而……然而……他的演奏缺少那种让人憬然一惊的神采,至少在我听来是如此。这样自由而合度的处理,仿佛仅是钢琴家知道“应当如此”,也有足够的水平这么弹。可他在“槌子键琴”中表达的真挚的内心感受,我在此体验得不多。
变奏曲形式的末乐章里,演奏者更进入状态,第一变奏所揭示的深度全是名家风范。而后来的跌宕中,布赫宾德有些奇巧的处理,譬如开始第二变奏时刻意的“突然”。可延续的发展并没有始终维持前两段变奏所到达的高度。以至于在乐章的最后部分,钢琴家出色地还原作品“回归”的意境时,我陶醉之余,也为先前崎岖的不平衡感觉怅然若失。
Op.110的演奏表现出更完整的把握,先前的不平衡感减退了,某些遗憾却依然存在。布赫宾德对于该作复杂结构的呈现颇有宏观性。科瓦切维奇指出,表现Op.110之难在于该作的主旨似乎并不明确。布赫宾德的演奏不突出神秘性的东西,也减弱了对比效果,第二乐章与终曲部分都是如此。他所要做的,是简明而有深度地带领听者去认识这部作品。这方面,钢琴家也成功了,只是,并非在他的最高水平取得成功而已。或多或少,前两作中都有功亏一篑的情况,而这些问题,末了都在Op.111的演奏里得到理想的解决。此时,布赫宾德才真正弹出能够同他的“槌子键琴”分庭抗礼的经典演绎。第一乐章在发音和句法方面的宏伟性,同时表现主题发展与复调结构(多线条平行)不同层面的紧张度,演奏确实到达剑拔弩张又令人心旷神怡的境界。
处理这一首变奏曲(第二乐章),布赫宾德完全没有Op.109中不平衡的状况。他的表现完美无瑕,第三变奏中的琶音更是演奏得气宇轩昂,声音异常充实,又带着奇异的透明色彩,几乎堪称音响奇观。贝多芬在晚期奏鸣曲和四重奏中,几乎创作每一首都像在探讨完整的人生,而当晚布赫宾德演奏的Op.111基本实践了这样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