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总牵挂着五十多年前那些爬满篱笆的丝瓜花,而且一定会想念起徐叔来。
1949年上海刚解放,父亲就把母亲和我们接到了杨树浦路定海路的简屋里,几年后我们搬进了长白一村的新工房,从此与徐叔家成了邻居。
徐叔比父亲小几岁,好像是坐办公室的职员,父亲则干他的七级钳工。
大概是1961年开春吧,党和政府号召大种“十边”(河边、路边、屋边、沟边……),解决锅里碗里的困难。徐叔家先带着老婆儿子在屋边的空地上刨开了。母亲好奇去问了,才知道准备种菜吃。我们家可不缺人手,只是不知怎么搞,连把锄都没有。徐叔知道了,就抽休息天回了趟乡下老家,带给我们一把锄和几包菜籽,并将那块空地一分二,让我们种离家门近的那块。
这空地原先是造工房堆砖石的,就学徐叔的办法,菜刀撬、手指抠、先把表层的碎砖石清除掉,这开头真难啊!当锄头终于见到泥土时,才感到土层是多么亲切。徐叔教我们分垅,播下菜籽,又让我们去捡树枝竹条围篱笆,连父母下班一路上也捡。大约十天,咱们两家连成一体的园子就像模像样了。
徐叔见我每天去看出苗了没有,笑着说:“不急!要一星期呢。我们还得各家挖口井,往后天天要浇水的。”我们学着徐叔的样,在地上画一个圈,我和父亲轮流着挖。徐叔说过:必须一口气挖到一人深,不能过夜。黄昏前,徐叔家先完工,就过来帮我们挖。终于听到徐叔在井下喊了一声:“行了!”我们赶紧拖他上来。他像新闻发布官似地说:“明天一早肯定见水。”第二天清早,清澈而安静的水果然在井底汪着。
没多久,我们碗里就有菜了。当丝瓜花开过不久,汤里就有丝瓜了。徐叔家的孩子原先老喝酱油汤,脸都肿了,现在也欢天喜地地吃着新鲜蔬菜。在那个物质很匮乏的年代,竟然也挡不住这份快乐。
这时的菜园,就像花园一样美丽,绿油的菜叶、浅紫的茄子花、金黄的丝瓜花。更可爱的是不知从哪儿赶来的青蛙,在我们的井里安家了,半夜清晨叫得挺欢的。
有天,徐叔跟我父母说,他准备带全家回乡种地去了。那时鉴于困难的形势,政府鼓励配偶在农村的职工回乡务农,发给安家费。这时我才知道,徐叔是共产党员,他是带了头的。他家夫妻同厂,不在动员范围,可他决定回乡去。徐叔把他那块地交给我们,说荒了挺可惜的。我的那些小伙伴“少年不识人生愁”,只说着乡下许多好玩的去处。
徐叔平时话不多,并不是没有主见,而是一种如空谷般的虚怀。这个决定是多么沉重啊!徐叔却举重若轻,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走了,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深秋了,我在徐叔的园里徘徊,望见那高高的竹排上,丝瓜花正开着它最后的几朵,仍然开得认认真真的。这花原本是属于乡村的,是徐叔把它带给了我们。它让人想起刚过去的岁月,徐叔怎样带着我们去接近泥土和根,去改善自己的生活;也让人想起往后的岁月里,徐叔将怎样带着他全家在艰苦的农村,为改善国家形势而尽力。这随和地开着的丝瓜花啊,金黄金黄的,让人咀嚼不尽它的美丽,也让人想念起徐叔来。
后来国家经济好转了,十七棉马上把当年为国家挑重担的同志召唤回厂,可徐叔一家没回来,据说当地的父老乡亲怎么也不肯放他走,徐叔也就留下了。
徐叔如健在,应该是百岁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