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许嫣然的家
根据许嫣然留给我的地址——淮海西路某弄某号,我自然而然地认为她的家位于本市的高尚地段。淮海路不就是四九年前的霞飞路,曾属法租界,沪上俗称的“上只角”吗?尽管几十年过去了,那里依然是一片远离闹市绿树成荫的洋楼花园,住着众多政要名流。我有个同学就住在那一块儿。有一次我去找她玩,正好遇上家里的老人精神好谈兴浓,信手拈来左邻右舍的故事,全都是活色生香的老上海金枝玉叶的故事,听得我津津有味,不舍得回家。
我沿着淮海路往西一路摸索,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败落,明显离“上只角”越来越远,倒是有一点闸北南市地带的棚户区风格,我不禁疑惑起来。待我走到一堆低矮杂乱的平房,眼前赫然是污水四溢的公用厕所和简陋的公用水龙头排水槽,身旁走过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冲我吹口哨,我心头发颤,有点害怕起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找下去,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何莞如,我等你好久了!”回头一瞧,许嫣然不知从哪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进了她家。那是一间简陋的小黑屋子,有一扇临街面的小窗,挂着洗得发白的窗帘,两张床和桌椅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但是没有一处不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墙角有一架漂亮的上海百乐手风琴,虽然罩在一块旧毛巾下面,还是挺抢眼。
我一进屋就看见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坐在床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那是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画面上是电影《孤星血泪》的开头。大姐姐见我进屋,扭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继续看电影。许嫣然一边给我倒水,一边介绍说那是她姐姐,“文革”时期出生,那时候医院里乱,姐姐一出生就被不慎摔在地上,摔坏了小脑,成了残废。现在街道里安排她在里弄生产组糊纸盒赚钱。许嫣然用如此平淡的语气三言两语地带过了姐姐的悲惨人生,我的心七上八下,尴尬地站在两姐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嫣然扑哧一笑,拉我坐下。“又是《孤星血泪》,电视台老是在假期放这部老电影,我都看了十遍了。”我盯着电视机没话找话。“我也是,台词都背熟了。”许嫣然假装抹开手里一副扑克,压低嗓子,一脸沧桑地说:“谁来和我玩一个游戏,它的名字叫作破碎的心!”瞬间又变脸化身为冷酷美艳的爱斯黛拉小姐,冲我暗送秋波,深情地呼唤:“Pip,我爱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臭婊子!”我瓮声瓮气地学男声:“是报仇的时候了,我一直记着你当年打我的那一巴掌!”
那五个月在剧组的日子顿时回到了眼前,我们两个又像以往在一起的时候一般疯疯癫癫又唱又跳的,唱完邓丽君唱王菲,唱到CoCo李玟的歌时更是旁若无人地纵情热舞。后来,许嫣然还有模有样地拉了一段手风琴给我听,说是小时候跟她爸学的。自始至终,许嫣然的姐姐好像根本没听见,也不在乎我们两个的放肆,偶尔扭头,微笑着对我们行个注目礼。
午饭时间到了,许嫣然说她请客,带我去街道里的食堂打饭。我从来没在什么街道食堂吃过饭,非常好奇,跟着许嫣然来到一个大食堂。那儿和我们中学的食堂差不多,玻璃柜台后面摆着一些青菜豆腐番茄炒蛋之类的家常菜。可能是方才玩闹得饿了,每个菜看着都比我们学校食堂的菜馋人。许嫣然遵循我的建议点了一荤一素加一个汤,仔细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饭盒内,挽着我的手往回走。
快到食堂门口,一个黑黝黝的瘦个子男生堵住我们的去路,一身的流气,一脸的坏笑:“这个好看的小妹妹是谁?许嫣然,给哥哥介绍一下新朋友,我带你们去看电影、吃西点。”
我心知遇上这一片的小流氓了。平时我遇见这种人,一般除了躲就是跑。我马上闪到许嫣然身后,四下寻退路。不料许嫣然毫无怯意,也不慌张,柳眉倒竖,挺起胸膛,一边破口大骂“小赤佬滚开”,一边挽着我的胳膊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回到小黑屋吃饭的时候,我对许嫣然竖起大拇指表示我的佩服:“以前碰上这种人,我灰溜溜地逃窜,好像自己是个坏人。今天,我和你在一起,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勇敢的女英雄,感觉真好!”她略带娇羞地嫣然一笑,算是接受我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