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儿子最好的导师,王乃誉指导王国维学书,目的是经世致用,而非是当一名书法家。有意思的是,无意成书家的王国维,恰恰是因一幅扇面,一首咏史诗,偶然得到罗振玉的赏识,才得以迎来人生的转机。在东文学社学习的王国维手书了一幅扇面,录有自作《咏史二十首》中的其中一首——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罗振玉看着扇面,喜出望外,他说:“公来受学时,予尚未知公。乃于其同舍生扇头读公《咏史》绝句,知为伟器,遂拔之俦类之中,为赡其家,俾力学无内顾忧。”少年并不得志的王国维,在罗振玉创办的东文学社里,依靠家学,崭露头角了。
也许王国维的时间多半被读书、著述占去,很少见到他的可供悬挂的书法作品。王国维故居陈列的墨迹,基本上是书稿、尺牍、笺书、便条等,幅度不过盈尺,字型只有一厘米大小,结构谨严,章法疏密得当,笔力遒劲,做文章读,铿镪有力,当书法看,赏心悦目。王国维是较早研究甲骨文的专家,又认真考释了道光、咸丰以后出土的“三代重器”毛公鼎、盂鼎、克鼎,以及虢季子白盘等钟鼎彝器铭文,融会贯通了“地下之学问”与“纸上之材料”,撰写了我国学术界研究甲骨文的代表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遗憾的是,在王国维留下的墨迹里,没有见到他写的甲骨文。
我带着王国维《人间词》、《人间词话》的手稿本到海宁的,我觉得这些小楷起点高,路数正,入纸扎实,点划交代清楚,墨偏淡,却不失沉实,笔力实,又显空灵。王国维是为了写作而写字,他必须考虑所书写的文字内容和阅读者知识准备的对应关系。因此,王国维写字十分收敛,字的重心明确,易读、易懂。他的行书亦从二王中来,又吸入宋人的气息,严谨、精致,线条富于变化,与文稿内容相得益彰。学者写字,要求较多,首先想到字是载体,读者感兴趣的是字与字组成的文章,和蕴涵文章中的思想与境界。王国维谙熟中国传统文化,他知道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书法作品,很少是因艺术的目的诞生的,这些闪耀着智性之光的远古字迹,是人与人之间的文化交流,是宗教信仰,是情感抒发。他最后的绝笔,也印证了这一点。1927年6月2日,王国维用毛笔写下了一封遗书,其中的一句话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然后自沉颐和园昆明湖,给人留下无尽的疼痛。我看过多次王国维的遗书,我觉得,王国维遗书中蕴含的生命绝望和《人间词》、《人间词话》手稿的智慧芬芳,是极端之美。因此,我认为,它们是20世纪杰出的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