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已经变得很离奇,亦好,绝了破暖清风的心思,亦灭了弄晴微雨的意头,倒也真的死心塌地了。暮冬沉沉,阴寒漠漠,不要紧,darling,我们去看丰子恺,就不冷了。
晃去虹口鲁迅纪念馆,一堂“敝帚自珍丰子恺漫画展”冉冉呈现。展堂玲珑,含蓄,温存,如珠如玉。爱叙事宏大的博物馆,亦爱这种盈盈一握的小甜心,有家常的体温,亦有婉转自喜的安详。
而丰子恺帧帧连绵,一种莫名的依依,三步之内,已经中枪。这个男人的小画儿,有一种熟,一烫即熟的那种熟,从不用力,一无滥觞,那个度,真真好到无法可想。人到中年,千辛万苦,终于懂得,于人于事,最难的,总是那个度。丰子恺萧然佳美的度,想来总是天成,后天自强不息的把控,终是劣迹了。那种抹手就得,那种先天一般的后天,一幅一幅端详过去,无法不佩服。
虽说是小画儿,却帧帧必有人迹,即便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那种无人之境,亦让人觉得,画中人仿佛刚刚起身离座,步履轻尘,袖拂微风,桌上的残茶仍温暖。丰子恺于这种小民起居,人烟缭绕,最是拿手,独步一个世纪,想来绝不成问题。难的是,一个男人的笔下,一辈子如此重重叠叠累累世相,居然还能不鸡犬琐屑,不旁落小家气,年年笔致饱满,岁岁意境谦和,可是真不好弄的。出生于深秋季节的天蝎男人,丰子恺一生僻静,自外于名利场,天赋一种高贵的消极,于这些默默传世的小画儿里,一一说得清清楚楚。这当中,是人迹还是神迹,有时候,真真不太好说。丰子恺的隔壁芳邻木心说过,中年,如一场长途跋涉的返璞归真。人人跋涉得辛苦,而丰子恺这个男人,仿佛一成年,已经轻易站在了终点,衣也翩翩,髯也翩翩,让人兴叹亦无从兴叹起。
展中,除了浙江博物馆远道而来的丰子恺作品,上海鲁迅纪念馆亦贡献一部丰子恺为鲁迅巨著《阿Q正传》所画插图。鲁迅年长丰子恺17岁,两个巅峰才子,一实一虚,一怒一喜,一满一空,将一个痛心疾首的国民故事,讲述得血肉淋漓。一枚一枚浏览过去,恍然觉得,一层包浆匀润的古垢,凝在那里,好看得不得了。
看完丰子恺,晃出鲁迅纪念馆,于鲁迅公园漫然闲游。冬日午后,人烟寥寥,腊梅枝横,萧索之中,倒也很有一点日长如小年的静谧。晃饿了,园子里有汤团吃,略略硬质的糯米粉团,一边吃,一边继续琢磨丰子恺那种空前绝后的糯米气质。
寒夜里,跟包子吃茶,慢慢将白天拍的丰子恺拿给小人看。
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桃花。
一般离思两销魂,楼上黄昏,马上黄昏。
香铒见来须闭口,大江归去好藏身。
云云,等等。
而上海,到底是,有过丰子恺、有过鲁迅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