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年在江都人民饭店吃了那里的砂锅狮子头,不觉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来我总是对此念念不忘。这次来到扬州,恰好被安排住在江都。我难忘“旧好”,告诉江都的朋友我要寻找十多年前我吃过的那家饭店,吃那家饭店的砂锅清炖狮子头。我说,我不想那里的河豚,我只想狮子头。朋友一听,笑了,那饭店还在吗?还叫人民饭店吗?还做你爱吃的狮子头吗?再说,扬州到处都做狮子头,就你说的那家好吗?你这是“恋旧”!我语塞。我的朋友安慰我,你会吃到好狮子头的,比你十多年前吃的还好。
从到江都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朋友每次点菜,总要点狮子头,他们安慰我,也想说服我。我也平心静气地接受他们的好意,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也许是我的执意和偏见,我暗暗告诫自己。但是,一路吃下来,宾馆里的,外边宴会的,还有那日在瓜洲镇由邗江区文联在狮子楼宴请的全鱼宴特做的,传统的,更多是改良的,清汤的,加了酱油的汤的,干烧的,油炸的,加虾仁的,垫菜心的,凡此等等。我仔细品味,细加比较,觉得味道全变,完全失去旧日的那份滋味了。我向朋友表达了我的失望,他们依然笑我,以为这种怀旧的心情是很顽固的、也是可以理解的,老人吧,都这样的!
我们下榻的宾馆位于江都新区,人民饭店是老市区,其间有一段路程。我尽管想,却无法自行“微服私访”。但我的心是坚定的,十多年了,这番重来,我一定要找到这家令我历久不忘的饭店。说来也巧,机会到了,那日有一个活动是在老市区。车子驶过大街时,我一眼就看到了路边的那家食店,还是老招牌:人民饭店!门脸什么的,都没变,就是多了个彩色灯箱,上面依然大字写着“人民饭店”。都什么时候了,还叫这过时的名称,不怕影响生意吗?
这正是店主人的自信,不趋势,不随俗,不追逐时髦,依然故我:老字号,老传统,老手艺,老顾客。我们不妨换个位置想想,打从解放到如今,有多少工农饭店、红旗饭馆、长征餐厅、人民饭店,都纷纷换了新派的、流行的名字了,像江都人民饭店这样的数十年坚持不改的,该有多大的定力,该承受多大的压力?要没有充分的信心,要没有敢于吃老本的真本事,能坚持到今天吗?不讲远的,单就我上次造访,也已是至少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大家都在不断地“与时俱进”,而它偏是坚持原样。
找到了人民饭店,我如旧友重逢,自是欣喜不禁。我于是建议主人,今天中午我们就在人民饭店用餐吧。主人看了看这门脸,面面相觑,面有难色。这次他们不再说我“恋旧”了,他们委婉地、嗫嚅地说,不行的,请你,这有点寒碜,不够档次,再说,你看这环境,上级要批评我们的。我再次感到无奈,我毕竟是客人,客随主便啊!
同行的叶橹教授见我失意,又感我情真,连忙安慰我,并且承诺亲自陪我去高邮,他要让我吃到最好的狮子头。叶橹先生青年蒙难时在高邮住过多年,高邮是他的第二故乡,他熟悉高邮,对那里的饮食也十分自信,我是信他的。随他到高邮走走,也探望一下汪曾祺先生的家乡,借此品尝美食家汪先生引以自豪的高邮美食,我听从了叶橹的建议。至于那里的狮子头是否“最好”,就不敢说了。
一路觅食到高邮。由于叶橹先生的精心筹划,我是吃到了一桌极好的美食。那家的饭店取名随园,可知自命不凡。店主是对淮扬菜肴很有研究的中年人,那天他亲自主勺:红烧河鳗、雪花豆腐、软脰长鱼、白汁素鸡,十多样菜,都很到位。也做了一款炖狮子头,是过了油的,却吃不出我当年吃过的那种风味。主人盛情,不能扫大家的兴致,我只好默然。
我在扬州前后待了一个星期光景,人民饭店是过门而不入,空留下遗憾,还有人们对我的“恋旧”的误解。带着这种怅惘的心情回到了北京。到家,接到诗人曹利民来自江都的一个电话。她说,前天在机关办公室说到谢老师惦记的人民饭店的狮子头,同事们都说,全扬州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一家。
难怪它坚持不改店名,人民饭店就是它的品牌,也是它的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