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明新村最美的一页自然史,要算是生长在村前村后的两株凤凰木了,他们是两把惊世骇俗的生命巨伞,高敞蔽日的植株,鲜绿的雨状复叶,浓密交错,层层迭生,炎夏走近他,通体舒畅,好一座超级凉亭!
凤凰木别名火焰树,顾名思义,不仅是生长在亚热带地区的高大落叶乔木,也是树木中开花开得最鲜艳奔放的。红,红如烈阳,橙红,美若夕照,开出的这两种花色,都能让人目不转睛。
凤凰花开五瓣,每一瓣看似一把小蒲扇,五瓣做圆锥形排列,形成一个红通通的蒲扇,又像红色的螺旋桨,风一吹,红色螺旋桨会呼呼转着,树上的蝉声也气笛般鸣唱不绝,从村前响彻村后,两架火红的树琴,为六月传唱骊歌,声声悦耳,为流失的岁月送行,也为希望的未来壮色。
那时我是记忆中的青春少女,仰头望着开花后的凤凰木结出的一条条深褐色的长形豆荚,书上说,在加勒比海地区,凤凰木的豆荚被用做打击乐器,称做“沙沙”,我想,应该指的是豆荚里那些有毒的种子吧?我不喜欢长得像蛇一样吊挂在树上的豆荚,我觉得它们长在这么美的树上很煞风景,不过,满地飘落的花瓣如诗如画,却让我流连忘返,甚至蹲得两腿发麻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幸的事发生了。台湾的台风危害真烈啊!某一年强台来袭,村后的凤凰木饱受摧残,七零八落的繁茂枝丫不但堵满巷道,连电线都缠落了。为了永绝后患,村干事决定完结凤凰木的余生,把它给锯了!过不久,新的台风又来报到,是未雨绸缪吗?受命的工人再次举起巨斧,架起长梯,从村头一路杀向村尾,村前的凤凰木跟着一命呜呼,沿巷的油加利树则株株理了个令人吐血的大光头,炎明新村,就这样失去了生命的花季。看着那一栋一栋被凸显得特别难看的房子,我不禁深深叹息了。
一个有气质的家,需要“书”与“画”的浸润,一个有质量的居住环境,需要大自然花草树木的拥抱,对于这个原应保有美丽的村子,该是悲?还是悯呢?
彼时我也曾换了身份,经常带着一个名唤“豆豆”的小男孩儿来村后的老榕树下溜跶。小男孩儿蹲在树下拔草,不时兴奋地把青草抛向坐在大石墩上的妈妈,夏天的草叶是多么精神啊!草叶降落伞似的轻轻落在花布裙的山坡上,小男孩儿嘻嘻握着一株野草跑过来:“好吃的东西喔!”送到妈妈手里,他复向前跑去,跑了两步,回过头来慎重叮咛:“我很快就会回来喔!你不要哭!”他复制的是母亲每天出门上班前的口吻。
呜呜,呜呜,妈妈假意抹泪,做出不乐意的模样。
那是夏天的午后,湛蓝的天空,丝缎般光滑,上面堆满了朵朵绵云,白白的,软软的,小小的,看着看着,会让人溶化。
不多时,一个裸着上身的老人推着水果车来到另一株榕树下小憩(这村里一共有十一株榕树)褐色发皱的皮肤随意挂在身上,灰蓝色的裤子又松又侉,双眼半阖,似在神游。空气中飘浮着有汗意的草叶芳香,老人和一车鲜艳的瓜果,加上榕树随风飘散的长须,还有一个忙碌得像蜜蜂的小男孩儿,好一幅漂亮油画构图。
一会儿,邻人屋脊上飞来许多麻雀,全支起脚丫子跳方块舞。有诗云:“没有鸟雀巢居的房屋像未曾调味的肉。”毫无疑问,这老村子充满肉香。
只要是好天气,每日清晨五点左右,窗前至少有四五种不同的鸟声此起彼落,有的啾啾声齐整,有的卷舌,声音仿佛打了两个滚;有的简单到只有一声“叽!”就没了下闻(据说这是来鱼目混珠的一种蛙鸣);还有一种“九九鸡,九九;九九鸡,九九”,到后来“鸡九”、“鸡九”、“鸡九”一阵混唱,有点儿自乱阵脚了。接着,远处一阵唱和,这窗外的“九鸡”吓了一跳似的安静下来,小小空档中,又蹿出一种似是翅膀颤抖的鸟声,至此,我已确定,这是本村最有人气的鸟声合唱团,正在例行排练呢。
这一唱一鸣近一甲子,那名唤豆豆的孩子早已长成像夏天太阳般壮硕的汉子了,那原本“朝如青丝”的妈妈,如今也“暮成雪”了,然而,这一切发展十分自然,哪怕凤凰木的夏天已远去,红色螺旋桨的美丽依然盘旋心田,这不正是“珍爱生活,典藏记忆”最好的一种生命态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