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作家比吉塔女士正在学中文，她邀请我去她的住所做客，于是欣然前往。

　　比吉塔开朗风趣，对我的到访，她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红色花长裙，蕾丝白衬衣，脖子里挂一串大红珠子项链。我说，您真漂亮。她扯了扯身上的白衬衣，用中文说：这是我妈妈做的。

　　我暗暗惊叹，1945年出生的比吉塔，她妈妈该有多大年纪？想必她把这件衬衣穿得十分爱惜。彼时，心里稍有羞愧，因为，我身上的牛仔热裤小背心，显得太过随意。

　　比吉塔拿出一本厚厚的画册，翻开，里面是一诗配一画，诗是中文诗，画是印象派小张油画。她说：我们来念诗吧，我先念。

　　柔软而缓慢的声音流动起来，发音不太熟练，因气息不匀，经常在不该断句的地方换气，诗句从比吉塔嘴里吐出，仿佛一颗颗露珠，被一张大荷叶小心翼翼地托举在掌心里，游移、漂浮、滚动、滑落……然而她又那么认真，捏着一张中英文对照卡，一字一句地念着，态度郑重，语调平缓。念完，她抬起头，一脸天真地问：有意思吗？那是一首叫《听觉》的诗。我点头：有意思！我是真的感觉有意思，接下来，她让我也照着画册念一首诗。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发出声音念过诗了，或者，我，以及我的朋友们，我们早已羞于用这种方式表达我们对艺术的诚意。每天，在地铁拥挤的上班人群中，人们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捏着《财经报》《证券报》，人们仿佛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又好像对文学或者艺术保持着刻意的距离。现在，比吉塔要我念，让我感觉不太适应。

　　我们通常习惯于把念诗叫做“诗朗诵”，这种表演，如今早已成为一件可笑而令人尴尬的事。诗朗诵，只会在舞台上出现，是人类自我奉承的赞歌，甚至，只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技巧。与其诗朗诵，不如喧嚣摇滚、迷茫蓝调、疯狂达人秀。

　　在这个越来越追求“真”的时代，我们拒绝虚伪，便拒绝了“朗诵”，我们又拒绝假装深沉，我们便也拒绝了“诗”。

　　然而现在，金发碧眼的瑞典老太太比吉塔认真地说：你来念这首诗吧，《触觉》。

　　于是我重新拾起许久不涉的“念”的方式，启口轻念。我听到一些句子从我嘴里流出来，不是激越的狂流和煽情的诉说，不是溢美的赞歌和愤怒的控诉，而是安静的体味，缓慢的理解。那些句子轻轻地叩击着我的心魂，就这样，我被自己，被比吉塔，被我们彼此嘴里念出来的诗，悄悄地触到了某根神经。轻轻荡漾起来的微波，无以名状的感动。

　　感谢比吉塔，这个瑞典老太太，她让我回忆起另一种“真”，那种拒绝网络，拒绝电视，拒绝手机，美好到近乎愚钝的，愿意为自己念一首诗的纯真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