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仪三,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法国文化部“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获得者。2003年所做的中国江南水乡古镇保护规划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2006年凭苏州平江历史街区保护再度获得UNESCO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主要著作有《护城纪实》《护城踪录》《江南古镇》《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理论与规划》《江南古典私家园林》等。
从1961年跟着董鉴泓教授做中国城市建设史算起,阮仪三的古城故事已经说了52年,“刀下救平遥”、“以死保周庄”,类似的事他做过不少,苏州平江路这样“国际水平”的古城保护规划他也做过一些。
他脾气不小,见到被破坏的古城,找到当地官员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听得进骂的,古城也就保下来了,可是更多的古城,他只能眼看着消失。说起那些不听劝的地方官员,阮仪三恨得咬牙切齿。
阮仪三说,有风景、有文化、有居民、没有人工装饰,这才叫古城保护。修旧如新、仿古伪造,那叫假古董,是破坏!
他喜欢把和他共事、听他讲座、买他书的人称作“道友”,因为“我们在共同保护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道路上都是朋友”,希望“这种朋友越多越好”。
和睦的居住形态被拆了,很多礼义廉耻的传统文化也被抹掉了
记者:拆除老房子建新屋,除了千城一貌,还有哪些弊病?
阮仪三:老房子拆了,很多礼仪也被破坏了。以前宫殿都是左祖(祖庙)右社(社稷),每个城市都有天坛、地坛,老百姓敬天地,都知道违反自然规律要受到惩罚。可是如今,很多去朝拜寺庙、拜孔子变成了一种假的虚的仪式。我去广州看南海神庙,这个隋朝的庙宇后朝很多皇帝都来朝拜过。现在庙也保护得很好,可它对面就是电厂、船厂、化工厂,整个庙处在现代建筑的包围之中。我们说庙不安身,神不归位,心中没有礼制观念,没有对神灵的敬畏之心,朝拜也就是意思一下。
过去的房子,都是以家庭为中心,讲究尊老爱幼,邻里平等。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石库门、福建土楼莫不如此。家里最好的房子是长辈住的,房子连起来形成街巷、弄堂,各家各户都熟悉,感情也很好,不同阶层和睦相处。可是现在呢?建筑只讲究舒适性、功能性、科学性,邻居别说互相帮忙了,很多都不认识。和睦的居住形态被抹掉了,很多礼义廉耻的传统文化也被抹掉了。所以我们保护老房子,不仅要把那些古城镇的原貌留住,更是要把内在的精神留住,把根留住。
造假古董成风,其根本是想借机搞旅游开发, GDP至上
记者:很多地方都在造城,山西大同投资百亿要重现北魏“平城”风光、河南开封掷千亿要重现北宋“汴京”繁华,云南昆明重金再造“古滇国”,造城是一种古城镇保护的形式么?
阮仪三:在我看来,如今愈演愈烈的“造城风”,首先体现出一种“自赎”心理。过去几十年来,我们国家在大力搞经济建设的同时也推倒了很多的历史建筑,破坏了很多文物古迹,现在回头想想觉得很可惜、很后悔。大造“古城”,其实就是一种补偿和自我救赎,但这种观念我认为是不成熟的。
任何古迹和文物,一旦被破坏就意味着永远无法恢复,所谓的“重现古城风貌”,其实质都是造假。这种造假风的背后,是错误的政绩观和唯GDP论在作怪。很多地方造假古董成风,其根本是想借机搞旅游开发、搞创收,带动GDP从而获得个人政绩。还有很多地方政府误解了中央提出的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精神,以为发展和繁荣文化就是搞设施建设、做大工程;以为发展文化旅游就是造几个所谓的文化景点。许多事例说明,凡是造假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失败的,仅建成13年就被拆除的西安阿房宫景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申遗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很多地方官员只看到它是个资源,没有把它看成留存我们祖国优秀的历史文化或自然遗存,留作子孙后代发展的依据。古建筑就是个敲门砖,敲经济之门、赚钱之门,门敲开以后砖就扔掉,钱到手你给他金砖他都不要了。因此,我看到很多地方申报遗产的过程极其恶劣。
一个地方有了好风景,当地就发展旅游,为了赚钱,本末倒置
记者:古城要发展旅游是不是也应该掌握一个度?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阮仪三:旅游是好东西,可是它应该是派生出来的,是一个地方有了文化沉淀,人们去做文化体验,陶冶性情。可是现在倒过来了,一个地方有了好风景,当地就发展旅游,为了赚钱,本末倒置!
巴黎大运河两岸,原本的历史风光都保留着。去那里的庄园旅游,牛奶是现挤的,苹果是新摘的;可以听古堡故事,找小说、童话里的场景;晚上吃饭,水果可以自己去树上采,主人会告诉你,这个比较甜,这个比较酸,全都没有洒过农药。然后主人拿出大面包,拿出自己酿的葡萄酒,把酒言欢,这就叫旅游。中国这样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但都不知道开发给浪费了。
日本的皇家园林,去看都要预约的,而且只给你看两个小时。我去看过,其实内容全是中国复制过去的,可是你去看,它就有一种宁静的皇家威严,不像中国的园林旅游发展过度,失掉了原来的味道。苏州园林,原本是“小姐私订终身后花园”,应该幽静闲适的,可是现在去,到处都是人,根本看不到景,感受不到情。所以欧洲都误认为日本的园林是一等的。
我认为,发展旅游应该把门票定得贵一点,欧洲门票30欧元以上的景点多的是,可是去的人都觉得值。国内也可以这样做,再不行就限制每天的参观人数。可是现在地方政府哪里管得了这些,我每次去跟他们理论,还要说我脱离实际,我也只能骂他们两句。
房子造在前,路让房子,房子造在后,你当然拆房子了
记者:古城保护应该如何与现代化建设结合?
阮仪三:我们常常碰到这个问题,我就要开马路了,碰到房子,房子要拆,那么我就问你,这房子在前面啊,还是路在前面?房子在前面,路让房子;房子在后面,你当然拆房子了。保护老房子也不是说不能造新房子,但可以借鉴老房子的优点。贝聿铭造的苏州博物馆就很好。那是一栋中国式洋房,是苏州民居的样式,又加入了现代元素。他有一颗中国心、苏州心,才能造出这样的房子。
我们很多人把现代化的建设和保护看成一对矛盾,这个话法国人老早就回答了,不存在任何矛盾。拿出一张法国巴黎的地图,城市规划图上面有几个方块是白的,包括卢浮宫、凡尔赛宫等等。这个规划不是给城市规划部门的,是给城市遗产保护部门的,里面照样有路,有房子,但是它懂得怎么样与现代化结合。所以法国设立了国家建筑师制度、国家规划师制度,只有他们可以做这些文化建筑的保护、修缮和规划,这一点我们中国还做不到。现在我国只有同济大学才有历史建筑保护专业,很可悲!英国有7家大学历史建筑保护专业,法国更多。
人家真叫“明代一条街”,我们有没有明代一条街?都是假的
记者:国外的古镇保护比中国要成熟,有哪些值得借鉴的经验?
阮仪三:在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上,我们和世界很多国家相比差距还很大。法国1840年就成立了历史建筑保护局,1907年颁布了《历史建筑保护法》,1962年有了《历史城镇法》。可我们国家到现在还只有《文物保护法》,保护古建筑的法律至今还是空白。《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也只保护“名镇名村”,其他村镇大多数都不受这个条例限制。
欧洲的古城如巴黎,那么繁华的大都会,中心区100平方公里,18、19世纪的古建筑都在,小街小巷都没有动,非常完整地留存了它的历史形态,但是你进去一看,既现代又传统。人家真叫“明代一条街”,我们有没有明代一条街?都是假的!
再说卢森堡,几十万人口,所有的房子都是15~19世纪的建筑,20世纪的建筑没有,那个城市很古老,看上去腐朽没落?绝对不会有人说出这种话!它给你的感觉是,这个城市那么典雅,那么高尚,那么富有文化气息。
他们是怎么保护的?日本一些古镇上世纪60-70年代,自发成立古镇联盟,自主管理和保护,日本政府也很快承认了他们的自治权,新镇建在古镇外,互不影响,古镇生态得到很好保护。在德国,保护建筑的主体是房主,德国建筑多是私产,私人就有责任维护古建筑,不维护最高可判7年监禁,并且取消你的房子所有权。修房子是要钱的,法国、德国政府都有修缮专项资金,修老房子还可以免税。